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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最爱的、可爱的恶魔妹妹的信


第01封

贾斯明娜·艾利格欧斯（Jasmina·Eligos）：

对不起！
请千万不要对这个才一提笔就把《书信规则》里列出的条条框框抛诸脑后、迫不及待狠狠写下“对不起”几个大字的哥哥失望。
哥哥明明在分离时信誓旦旦地说着，来到现世之后，要定期给小茉写信，结果却整整一个月未曾动笔。这一个月来，夜深之时，每每想到小茉在失乐园冥河河畔的老家窗前双手托腮，满怀期待凝望远方的样子，就心痛难忍，辗转反侧。因此，我要不顾一切俗世的束缚，把对我最爱的、可爱的妹妹小茉——贾斯明娜·艾利格欧斯——最诚恳的歉意写在信的开端。
十分抱歉！
这三十来天，看似漫长，实则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学园方面，拜姐姐大人的帮助（这一点还是应该强调，尽管很不情愿……），我成功见了导师，逐渐对自己的研究方向熟悉起来。生活习惯方面，我也在很努力地一点一点适应着。
另外，哥哥还去了那个地方，现在那儿已经修起一座巨大的教堂（一种内部放置着人类虚构偶像的特殊建筑，人类通过在该偶像前诉说自己的罪孽，妄图进行精神麻醉，以抵抗我们恶魔的诱惑）。看着十字架阴影下黯然失色的彩窗，哥哥失去走进去的信心，只是站在街对面合掌祈祷，然后默默离开。
总之，初来乍到，各种琐事纷至沓来，让哥哥分身乏术，因此始终未能静下心来认真给小茉写信。（请注意这并不是抱怨，亦非借口。）
不过，此时此刻，已到了非写不可的地步。窗外，深蓝色夜幕烘托着筑林市错落有致的建筑，竟有一种肃穆深沉之感。哥哥累得好想使出标准的入水身姿，一股脑扎入柔软的床上睡死过去。但我必须趁着记忆力被邪恶的艾宾浩斯曲线[注1]一点点拉拽远离之前奋力一搏，写下今天发生的事。
这真是太过奇妙而梦幻的一天！
因为，哥哥我，作为神圣调解人（Divine Peacemaker，简称DP）第13小队的见习队员，今天参与了个人DP生涯的首次逮捕行动！是的，小茉，不要惊讶，即使是像哥哥这样半调子的恶魔，也可以拥有如此积极的一面：不仅在刚到现世不久就向DP递送出电子简历，还勇敢地参与面试，最终成为光荣的DP一员。经过半个月培训，今天我终于投身到实战之中，大大活跃了一番。
接下来，我就把今天发生的重要事情向小茉一一道来。
不爽的是，我不得不将一个微不足道又极其讨厌的细节作为开端。
那是一团若隐若现的青烟，仿若莫比乌斯环，在空气中缓慢扭曲、上升，最后暧昧地扑打到我脸上。我皱起眉头，望向吐出烟圈的那个男人。尽管今日气温像发育期恶魔的尾巴一样，逐级攀升，那个男人还是从容地戴着一顶浅灰色毛绒帽，额角没有半滴汗水。或许是为了衬托出自己高挑瘦长的身材，他特意选了修身的白色衬衫，衬衫外还搭配上一件赶潮流的黑色粗布背心。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腰际，贴身牛仔裤搭配闪亮的银扣皮带，左侧缀着一本看上去古旧质朴的硬壳书，右侧则垂着一把微微泛着古铜光泽的左轮枪。
男人抬起左手，将指尖随意夹住的香烟凑向薄唇，于是，中指那枚纹有字母“P”的戒指肆无忌惮出现在我眼前。我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那枚同样是P型图案的别针——字母P的弧线和直线由两种不同的金属制成，弧线部分漆黑如静谧的深渊，直线部分则纯白得好像明媚的碧空。这样的小部件DP成员人手一份，是作为光荣DP一份子的证明。
“看出什么端倪了么？”戴着毛绒帽的男人不耐烦地问，他叫东方楠，是DP第7小队的队长。
蹲在我们面前的眼镜男揉揉本就十分凌乱的头发，困惑地耸耸肩。这位是DP第7小队队员南郭槐，彻底贯彻“白大褂和橡胶手套是最舒适的选择”这一审美无能理念的机械狂人。
“啧啧，这机壳还真是完好无损，用的也全是出厂部件呢。可惜，看关节部位的润滑油挥发程度，在这儿已经待了有二十几天。当然，精确日期要带回总部去分析才能知道。”
我们站在夜幕下西南工业区一隅的简陋小巷里，巷口闪烁着幽蓝的灯光。头顶，周围工厂烟囱里冒出的气体直直喷向繁星。齿轮的摩擦声透过蓝黑色光影里死气沉沉的砖墙传入耳中。
东方楠保持背靠墙壁的潇洒姿势，仅将目光投向我：“你怎么看，新人？”
我不太喜欢这个家伙。小茉一定和我有同感吧？要说哪里看不惯，主要还是因为他在抽烟吧。要知道，烟草可是由我们恶魔引入现世的产物，是我们所不屑、鄙视、轻蔑的植物。我们的同胞，芥川龙之介公爵曾详细解释过这件事[注2]。但既然我是一个新人，而且有恶魔的血统，就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纠结。小茉也要像哥哥一样，慢慢学会宽容待人。
于是我蹲下身，近距离观察起脚下这具早已停机、经过如此长时间才被人发现的机器人。
小茉可能已经在夜魇学堂了解到一些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机器的事，但耳闻不如亲见。眼前这具冰冷的躯体还是给我极大震撼。
机器人并没有拟人的表皮和头发，泛蓝的金属外壳呈现完美流线型，周身散发出一种于我而言似曾相识的香气——或许只是我不习惯金属本身的气味吧？一双了无生气的玻璃眼珠直视头顶暗蓝色的夜空。我沿着机器人鼻梁的弧线向下端详，它微张的嘴似乎会立刻吐出气体。我再向下打量，发现机器人的胸前隆起两个半球状物体，这时，我察觉到南郭槐的视线，赶紧收回目光。
最让人难以释怀的要数机器人奇特的姿势：双腿并拢，两手自然置于腹部，膝盖尽其所能向右弯曲，两脚后跟紧贴，脚尖分叉。
“真糟糕，我们要不要申请把第9队派来进行联合调查？”南郭槐扯起袖口擦了擦太阳穴附近的汗粒，“我们并不擅长应对AI问题。”
东方楠掏出显示板浏览信息，眉头紧锁，并未搭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小声问南郭槐。
眼镜男站起身，苦笑着摇摇头，大步向几米外停放的一辆折叠双翼滑翔艇走去。
“新人，来帮帮忙！”
我和南郭槐合力抬出一个笨重的方形铁皮箱。箱底有结实的小轮子，一推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响声。
“注意，退远点。”南郭槐拉动箱子顶部的闸刀，随着一阵高压气体释放引发的响动，我俩脚边被温暖的蒸汽包围，我注意到箱子的四壁向各个方向缓慢移开，正中间，伴随隐蔽齿轮规则的“卡啦卡啦”声，四根圆柱形金属杆竖直升起，停止。杆顶分裂，包含其内的八根更细的金属棒扫过九十度落下。主轴旋转，金属棒彼此相连，伴随一声清脆的“卡塔”，一张简易的金属床已在眼皮底下成形。
“来，我们把她弄上去。”南郭槐和我一头一尾，将机器人平抬起来。机器人比想象中轻很多（注意，我这里并不是在间接炫耀恶魔的力量强大，而是真的感到吃惊）。也许机器人的外壳采用了我不知道的某种轻薄合金吧。
可以明显看到机器人的脚伸出支架，悬在空中。
“咦，这机种被微调过，个子变高不少。”南郭槐用食指顶着脑门，来回走动观察，然后俯身将支架手动调节到合适的长度。
“接下来会有些危险，请站到这里。”南郭槐小心谨慎地将机器人的四肢及脖颈固定在支架上，俯视来看，就是把机器人变成一个“大”字。之后，他微笑着看向东方楠。后者慵懒地在墙上摁灭烟头，慢慢走上前。
东方楠站到机器人的左肩部位，南郭槐则来到它右肩处。两人呈对称站立，同时将手伸到机器人双肩肩胛骨下侧。
“啊，找到了。”南郭槐开心地望向东方楠，瘦高男人默默点头。
两人仿佛在心中数着数字，默契地同时向外拉扯——
“哗啦”！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
就在两人拉动机器人肩胛骨后方隐藏的某机关的瞬间，机器人的头颅和四肢向各自伸展的方向飞速弹出三米多长。金属壳下用于链接的各种缆线暴露无遗。机器人的头狠狠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好了！”南郭槐轻声说，两人立即开始仔细检查这些纠缠不清的缆线，不时用显示板拍摄记录下什么。
“请……问……”感觉到自身存在感薄弱的我，小心翼翼发问。
那两人置之不理。
我只好把双手揣进兜里，尴尬地在外围踱步。墙壁上有一块黑暗的阴影，稍作回忆，发现是刚才被机器人头部撞击到的地方。
难怪他们要先固定好机器人。我思索着，问：“肩胛骨后面的按钮——”
“是所有Futur公司制造的机种都有的快速拆卸按钮。为了防止被一般用户误按，按钮位置很隐蔽，且分置左右，光凭一个人难以启动。”南郭槐头也不抬地给出回答。
“——那个，机器人自己知道这个按钮的存在吗？”
那两人突然停下动作，不约而同转过脸来看着我。
我挠挠下巴。
“天哪……你是认真发问的吗？”南郭槐一脸不可置信，转向东方楠：“这小子在用机器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我很讨厌被别人说成“小子”，同类词包括“小不点”，“小鬼头”，“Jung”，“Kid”等——没几个不是姐姐大人没用过的。小茉你也可以见证吧，我是听着这些词长大的。
因此尤为反感。
但一迎上东方楠沉思的眼神，我的厌恶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这个玩世不恭的瘦高男子竟然正在纠结着什么，太不同寻常了。
“呃……我只是有此一问——”我连忙说。
“机器人知道并且在得到主人允许的前提下可以使用弹出命令，当然命令会变成从内部通过软件启动。而且机器人其实是可以控制弹出的躯体进行移动的。”
“唉？”
东方楠不再对我产生兴趣，继续自己的工作。
十五分钟后，南郭槐如释重负地喊起来。
“果然，没有魂魄谐振仪！”
东方楠快步走过去，机器人胸腔前方的金属护罩如同甲壳虫被揭起的鞘翅般高高翘起。在护罩投下的深蓝色阴影里，胸腔正中有一块方形区域空空荡荡。
“可以定案了吧？”南郭槐轻松地问，东方楠点头。
两人开始收拾起来。
我感到莫名其妙：“请等一下……怎么突然就定案了……？”
南郭槐笑笑，将箱子合起来。东方楠快步走到我跟前。
“新人，你在现场看到了什么？”
“嗯……一个……机器人。摆出奇怪姿势的机器人。”我不确定地回答。
“哦？你看见一个机器人……”东方楠虚起眼，扬起下巴，想摆出一副轻蔑俯视我的样子，不过由于他比我还矮了一些，这个动作做得有些失败。“不，你该注意到，机器人完好无损，使用的是出厂部件，没有外皮和魂魄谐振器。这是Futur公司产的旧式机型，去年新月上市。它的身高和三维显然已经微调，例如个子比标准机型高，说明它是私人购买，而不是公家批量订购用于公共服务场合的。机体完好无损，是在说机器人体表既没有划痕，亦无维修过的痕迹——主人要么很爱惜它，要么就是不常使用。不可能是前者，不然部件会有更新，但这台机子还是原厂部件。不常用的原因可能是不好用，或主人不方便上手——这是老Futur机型的缺陷了。你想想，这个月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点我很有自信：“PerfectCream的新款混合风味冰淇淋上市了，但是这跟——”
东方楠露出厌恶的神情，似乎我已无可救药：“不，上个月Futur公司推出了新款的AI机型。更方便上手的机型。这就是契机。”
“契机……？”
“简而言之，它被遗弃了。”东方楠回头看着已经恢复原样、正平躺在机舱内的机器人，冷漠地说，“主人扔掉了旧物，重新买了新的机型。因为随意丢弃机器人是违法的，因此它的人形仿真表皮被剥去，使我们无法辨认机器人原来的外形；另外，主人还取走了魂魄谐振仪——你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吧？”
面对他挑衅的眼神，我也想假装很酷地回答：“嘛不就是那啥啥么？”不过，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摇摇头。
“如果说中央处理器是机器人的大脑，感知处理器是机器人的心，那魂魄谐振仪就是机器人的灵魂。”南郭槐拍拍手，从机舱里走到东方楠旁边，“传统的计算机只有中央处理器，之后，人类开发了感知处理器，让计算机可以快速实时感知周围的情况，这算是模式识别的一个前沿领域。”
我想起自己的研究方向似乎也属于这个领域。
“但是仅有这样的双核思想是不够的，机器人具有人工智能，却不具有真正的类人智慧……直到人类发明了魂魄谐振仪。”南郭槐竖起右手食指，认真地说，“魂魄谐振仪的原理类似于感知处理器，从周围生物身上提取生物信息，不过，这些信息是经过更高层次的模式甄选及特征提取而得，例如，魂魄谐振仪能分辨人类的情绪。”
南郭槐交叉双臂，有些得意地接着说：“简单来说，机器人通过魂魄谐振仪‘学习’到生物更抽象层面的思维方式，再产生应对策略。因此，只有当机器人拥有了魂魄谐振仪，才能算是拥有了‘灵魂’！”
我再次远远凝视那具了无生气的机器人肢体——她的魂魄谐振仪不见了，也就是说，她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
“因此，魂魄谐振仪也变成了区分不同机器人的关键。因为机器人只会对自己的主人产生灵魂共振。魂魄谐振仪里所存储的所有有效灵魂波长都会为案件侦破提供珍贵线索。”南郭槐得意地作结。
即使如此，眼前这个机器人，还是被主人无情抛弃，孤独地待在这种阒无人迹的巷子里长达二十多天？我不觉有些悲伤。
“反正是机器人啦，AI到底应不应该被列入普灵的分支，不都还是争议话题么？”南郭槐说完，转身向机舱走去。
“新人，要我们送你吗？”坐进机舱的东方楠从窗口探出头来。
我正欲开口，裤袋振动起来。
“对、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看见来电显示的号码，我深吸一口气。
是她打来的。
终于打来了吗？
我翻开手机盖。
“喂喂？你那边进展如何？”听筒里想起干练的问话声。受到这般积极语气的鼓励，我慢慢回过神来。
“已经结案了，是一个AI遗弃事件。”
“不错呀，你们在0100区吧？我马上过来。”电话挂断。
等等，“马上”是指多久啊？！
“怎么了新人？”身后，东方楠喊道。
“队长要过来……”
“别用‘要’这种将来时了，是‘已经’到了吧？”东方楠将手竖在左耳后方。我们侧耳倾听——
“轰——轰——”地面微微震动起来。阴暗小巷中沉积已久的空气突然变得喧嚣而躁动，仿佛要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我紧张地张望四周。
一道强光从巷口袭来，我连忙抬起手臂遮住双眼。有规律的响声此刻已震耳欲聋。
之后，随着一声冗长的气声，仿佛一头巨兽陷入沉眠，黑暗重新掌控局面，小巷复归沉默。
我小心翼翼放下手臂，眯起眼打量眼前的黑色物体。
外形呈现笨拙之美的椭球状金属车体，在巷口微弱灯光的点缀下反倒有一丝古朴的优雅气质。单侧六个巨大的轮胎还沾有西南城区特有的深棕色泥土。车尾，六根细长的排气管高高翘起，仿佛巨兽的六条尾巴。车头，金属护栏之后的昏黄车灯仿佛巨兽昏昏欲睡的眼眸，残留着强光熄灭后的余晖。
“哎呀，还是老样子……”东方楠慢悠悠地说，比个手势，南郭槐立即拉下启动闸，滑翔艇周身的四个巨大推进筒向下旋转九十度，与地面垂直，发出低沉的吼声。只一瞬，滑翔艇笔直升到半空，在繁星闪烁的夜幕下有条不紊地展开原本折叠的双翼，那样子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悬在头顶。之后，滑翔艇轻巧地侧旋着消失在小巷潮湿的围墙后面。
我看得出神，背后传来呼喊。
“蒙特先生！”
我连忙转身。看见我的队长正灵巧地跳下“六齿兽”（并不是真的怪兽，只是她给车起的名字）。
海莉伊希·特莱姆（Hellig·Traum）是现任DP第13小队队长。按女生的标准看，她算个子高、身材好的一类。齐肩灰发本就不多见，在左边扎出一个高高的马尾就直接算得上她的专属标志了。一双眼梢微微上提的浅灰色眸子配上粉樱色泽的嘴唇，海莉伊希前辈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清纯活力之感。其实前辈看上去一点不成熟，相反，由于生得一副童颜，如果个子矮小的话，会被人误以为是普通的初等中学少女也属情理之中。前辈喜欢穿轻便的衣服，像现在，她就穿着一件轻薄的连帽卫衣，拉链敞开，可以看见里面是一件浅蓝色圆领T恤（我希望，啊不，猜测是无袖款式）。前辈最喜欢穿一条深蓝黑色的牛仔短裤，裤沿有一圈薄薄的灰色绒毛。最后，她足登一双干练的高筒靴，尽管如此，走路却能做到悄无声息。
为何我老是一口一个“前辈”地称呼她呢？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是被她清爽简洁的风格所震慑；或许是觉得她在我之前进入DP，经验比我丰富；又或许只是觉得这样叫着很棒，自己似乎也能产生些许归属感。前辈曾略有些羞涩地让我直呼她的昵称“光”（Hellig这个人类的词汇似乎有“亮度”、“光芒”的意思），不过我还是喜欢称呼她为前辈。前辈行事风格大大咧咧，却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对了，最重要的一点忘记说了，前辈是一只人狼。当然，她也是DP里除了面试我的怪叔叔之外，唯一知道我这半血恶魔真实身份的人。这样的信息是早在我俩第一次见面时，就彼此用身体确定了的，具体情形请等我有更充足的时间时再告诉你。（另，我知道小茉是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的，嗯。）
“上车吧，蒙特先生！”前辈又开朗地呼唤一声，我连忙小跑着迎上去。
六齿兽的内部异常拥挤，充满了从各个方向延伸而来的操纵杆、闸刀以及按钮，仪表盘遍布眼前每一寸角落：显示气压的，展现气化效率的，示意液态燃料残余量的，告知速度和转角的……某种意义上，能同时兼顾所有这些按键操作及仪表查阅的前辈的确很厉害。
“我揽到一个大案子啦！”我刚将左腿从两根操纵杆间挪到舒服的位置，前辈就迫不及待地推动闸刀，整只六齿兽立刻从睡梦中惊醒，发出低沉的呼气声——舱体内能明显感觉到震动。
“是怎样的案子？”
“本来是14小队负责的，小尤娜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切入，于是向总部请求我们协同调查。”前辈兴奋地说着，双眼放光。她还真是干劲十足。“是婴儿失窃案哦。”
婴儿被盗窃？我正疑惑着，一股无形的力量不容反抗地将我推压到椅背上——六齿兽开始狂奔。
“地点在1000区，工程师们聚居的小别墅地段。”
其实，我更好奇前辈之前去了哪里。今天收到第7小队协助请求时，前辈忸怩地说自己已经有约，让我代替前往。难道她是去维修六齿兽了？
我左侧传来“吱——吱——”的声音，是挡板中央的缝隙处正一点点冒出一卷羊皮纸。
“请问……这是什么？”
“啊，看来小尤娜她们把现场信息发送过来了。请蒙特先生读一下吧。”
原来那挡板后面嵌着传真机？！等等，为什么不直接用显示板传输信息，而是使用这种怀旧的方式啊？
“那个……以后叫我‘月’就好了……”我委婉地说，“老是叫‘先生’感觉老了好多岁啊。”
“是吗？”前辈瞥了我一眼，扑哧笑出声。
“可是你本来就是一头白发啊！”
“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姐姐大人，以及舍妹，都是白发。”我耐心解释。
前辈一手扶着船舵形状的方向盘，一手轻轻上下挥动：“安啦安啦，白发也很帅气就是了。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要称为‘月’呢？”
“因为我的名字蒙特（Mond）是人类词汇，意思就是‘月亮’啊。”我笑起来。
“啊？这么一说确实是呢。怎么会想到用人类的词汇起名字——”似乎意识到自己出言太过唐突，前辈吐吐舌头，小声说了句“抱歉”。
“没关系啦，因为我妈妈是人类，所以她给我取了个人类的名字。”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原来是这样。那……月，你来读一下刚才小尤娜发来的内容吧！”
“好、好的！”
报案的是一对年轻的工程师夫妇。就在二十分钟前，他们刚满一周岁的孩子在卧室里凭空消失了。
“说说建筑结构吧！”前辈老练地打着方向盘。
这家人住在一栋最普通的双层别墅内，别墅周围有一圈预留着种植常绿乔木的沙地，宽3.15米，孩子躺在婴儿床里，婴儿床搁置在二楼卧室窗边。由于是标准型，别墅的栅栏安装了防兽人警报装置。
我快速浏览羊皮纸上啰啰嗦嗦的描述，皱起眉头。
夫妇俩回家时，孩子尚在婴儿床上熟睡，等两人五分钟之后再上二楼，发现孩子已经不翼而飞。现场的情况是，沙地里没有任何脚印，报警器也没响。
“二楼窗户一直是开着的吗？”前辈问。
“是的。”
“报警器没响——”前辈沉吟，“如果报警器没有出故障，那么窃贼就不是人兽、兽人、吸血鬼或者恶魔了……莫非是机器人？但飞行用机器人都属于军方掌控物，不可能单独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对了，后面有写，小区的对空监视器没有拍下什么异常物体飞过。”我连忙补充。
“什么？”前辈急躁地摇摇头，“我一直想着是有东西飞进去带走了孩子呢！”
“即使是人形机器人，除非堂而皇之进了房间大门到二楼去抱走婴儿，不然也不可能单从房子外面进行偷窃。”我也跟着思索，想起刚才看见的机器人四肢与头颅伸长的样子。不过，3米多的沙地没有任何痕迹，机器人即使伸长手臂，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好像密室犯罪啊！广义密室……”我喃喃道。
“啊？”
“就是人类写的一种名为‘推理小说’的类型文学作品里经常出现的情况，不可能犯罪的一种。”
“想不到你还喜欢读这种书啊？”前辈笑起来。
我的脸颊有些烫。
“我以前看过一本，讲侦探故事的书……”前辈突然无限怀念地说，“据说作者和我差不多年纪，当时吃惊不小呢。”
“前辈也喜欢读书？”
“还好啦，我是因为那本书，才下定决心加入DP的呀！”前辈调侃着说，不知道可信度多少，“你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哦。”
放心吧，前辈！
“所以……”我努力让注意力回到羊皮纸上，“问题变成：罪犯用什么手法，避开报警器、隔着3米宽的沙地，盗走了二楼窗边的婴儿。”
车身突然巨幅倾斜，前辈的半个身体猛撞过来，我被挤得贴到一排仪表盘上。
“可恶！”前辈把犬齿咬得嘎吱响，低声怒吼，“这些家伙开车不长眼睛的吗？不会开就使用AI自动驾驶啊！”
我们就这样一路颠簸着，直奔案发现场。
小区的闸门由AI控制，前辈利落地刷下DP发放的队员卡，闸门缓缓开启。
远远就能看见案发的别墅。有一辆小巧的八轮蜘蛛型跑车停在别墅栅栏外。房屋里灯火幽暗，大门前有几个人影。
“小光！”我们刚从六齿兽里探出脑袋，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兴奋地喊道。
“怎么样？有什么头绪吗？”前辈迅速跳到地面，相反，我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翻落下去。
“完全，没有，线索，呢~”面前的小女孩双手交叉，做出否定的姿势，一字一顿地说。
可以看见，她身后，一对人类男女正狐疑地打量着我们。
眼前的女孩有一头鲜红的齐耳短发，全身裹着黑色的哥特式裙装，腿上包覆着漆黑的长筒袜，连皮靴也是黑色，露在外面的仅有的皮肤则像死人般惨白。小女孩的虹膜是极淡的粉红色，长久凝视会让人抓狂。当她张开自己的樱桃小口发笑时，一对蝮蛇般细长的利齿时隐时现。这个女孩正是DP第14小队的队长尤娜·冯·路德维希（Juna von Ludwig），听前辈说，她是个吸血鬼。不过更多的事我也不清楚。
只见尤娜撒娇般地扑进前辈的怀抱。
“小光，那些报警装置好讨厌啊！”女孩埋怨着，声音发闷，“尤娜一迈步，就‘嘟嘟嘟’地响个不停响个不停响个不停吓死人了啊！”
吸血鬼会被吓死吗？我决定保留这个疑问。
“十四熊呢？”前辈温柔地抚着尤娜的一头红发问。
“在蜘蛛车里，负责发电报什么的……”
“很好。”前辈点点头，“那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你们在外围待命。”
“嗯。”
离开小女生，前辈示意我跟上。我俩快步走向那对明显越来越不安的夫妇面前。
“DP没有人可派遣了么？还是根本不重视我们？”男人一脸愠怒地问，女人使劲拉扯他的衣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女人眼皮浮肿，脸上有哭过的痕迹。
“什么？”前辈问。
男人压低声音，警惕地斜睨着坐在蜘蛛型跑车盖上、双腿荡来荡去的尤娜，不满地说：“DP队伍里怎么还有吸血鬼？真是胡来！她连院子都进不去，我可不想关掉警报装置！”
前辈眯起眼。我紧张地来回打量着，准备随时拉住前辈。
这对夫妇恐怕以为我和前辈都是人类吧。人类是很难分辨出其他物种的生物，因此才要发明那么多警报系统。人类只相信自己的大脑，而不信任自然赐予他们的其它禀赋，例如嗅觉、听觉和味觉。同理，人类崇拜科技的力量，却对爱、梦想之类不屑一顾。
“请问我们可以进去详细调查一下吗？”前辈清晰地问，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恐怕只有我察觉到那笑容里的勉强。
“啊，当然，请进来……我们真要急死了。”男人的态度缓和下来，他搂着妻子率先走进栅栏后的庭院，给我们领路。
前辈和我对视一眼。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情况报警器会不会叫呢……”我从牙缝里悄悄挤出一句。
前辈向我这边侧身，用嘴型说：“我也不清楚。”
要是我俩迈进庭院的瞬间报警器发出惨叫，估计那对夫妇会直接气晕过去吧。
前辈挺直腰板，率先走过去。我紧张地跟在后方。
什么也没发生。
警报器没任何响动。
“看呐，那一圈沙地就像凝固的海面，小沙丘起伏跌宕，就是没有任何外来物的痕迹。”我小声对前辈说。
前辈点点头，抬眼望向上方的二楼窗口。
我绕着房屋外围走了一圈，没有更多收获，回到房子大门前，发现前辈还在抬头注视二楼的窗户。
“有什么新线索吗？”我问。
“你看，二楼的窗户很大。”
“是的，这种户型都很宽敞……”
“不，我想到一种可能性……”前辈突然转过脸来正视我，我有些不知所措。“你瞧，我走进来时，警报没有响。”
“我也是。”
“但你是半血恶魔，找遍整个现世也没几个你这种血缘的普灵。”前辈激动地压低声音快速说，“但我不一样，人狼只是普通的人兽一份子。警报是防人兽的，你还记得吗？”
我恍然大悟：“结果是……当人兽处于人类形态时，警报就不起作用了？”
“正是如此。恐怕警报只能识别非人类的部分，而无法识别和人类相同的特征。这是个缺陷。”
我立即在脑中记下这个结果，搞不好对我的研究有帮助。
“假设，有个人兽，以人的姿态大摇大摆地闯进来，等过了栅栏，就不属于警报的探针范围了，他再变回兽类，窃走婴儿。之后重新变回人类走出去。”前辈小声说。
“原来如此！之所以要变成兽类，是因为以人的姿态，可不能越过沙坑到达二楼吧？”我也兴奋地悄声讨论，“那么到底是什么兽类呢？”
“天空的监控器没有拍下可疑的身影，先假定他不是鸟类。那他是用什么方法，直接到达二楼窗户的呢？”
我俩陷入沉默。
到底什么兽类可以越过沙坑……越过沙坑……
“跳！”前辈和我异口同声。
阴沉朦胧的灯光下，前辈的眼眸闪闪发光。
“一种可以跳得很高的野兽，直接从地面跳到二楼窗台，抱起孩子，再跳下来……”我急忙说。
“袋鼠！”前辈伸出小巧粉红的舌头舔舔上唇，就像一只狼嗅闻到猎物时的反应。
“要全区域调查监控录像么？可是他会变回人形……”我不解地问。
“不用，我已经锁定了。”前辈用指尖敲敲自己的鼻头。
五分钟后，我们重新坐进六齿兽体内。
“所有人兽都喜欢使用Shoene公司出品的香水，因为人兽大多有体味……”说到这里，前辈难为情地用左手捋起自己的马尾，“当、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兽都有啦！不过大部分是喜欢使用香水的。不同的人兽有属于自己种群的专属香水，气味不一样。刚才我闻到了沙地附近残留的香水味，是编号000032型，恐怕是为袋鼠量身订做的。现在只要把香水型号输入计算机里，让DP主系统帮忙查询，就可以得出筑林市所有该类香水在两小时以内的散布轨迹，追踪连接到案发别墅的那一支，就可以反过来进行追击了。”
“不愧是前辈，鼻子很好使，还对香水有很深研究！”我对前辈的敬佩之情又增添几分。
“没、没有啦！只是习惯用这招罢了！”前辈提高音量，一脚踩上加速阀，六齿兽发出巨大咆哮，开始狂奔。
“我们现在去哪里？”我拼命和惯性对抗着，费劲地问。
“0110区地下的施瓦兹坟场（Schwarz Ort）。”前辈轻描淡写地说。
我有些激动。虽然来到筑林市已经一个月，但从未涉足那片区域。我曾从书中了解到，施瓦兹坟场曾经是人类堆放废弃机器垃圾的巨大隧道，但后来逐渐为兽人占据，现在已经变成兽人的非法聚居区。但人类对这一区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彻底清剿的打算。因此，兽人也就公然出入于该地了。
“就我们两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不要紧吗？”我问，尽量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
“没问题的，你我的实力，彼此不是都很清楚么？”前辈直率地回答。
“为什么不对坟场进行管制呢？”忍不住不安的情绪，我再次发问。
“人类、吸血鬼或是其他安分守己的兽人需要一个共同的目标以示区分。只要有坟场在，坟场以外的地方就是和平的、安全的。”前辈严肃地回答，“普灵都是喜欢差异性的，牺牲一部分普灵的利益，让剩下的普灵可以团结一致，这就是作为这个城市主要管理者的人类一族所采取的最简单的策略。”
现在，车窗外已经看不见如萤火虫般星星点点的楼宇灯光。阴暗的夜幕下只有高低起伏的蓝灰色山脉连绵不绝的剪影。路面开始变得坑坑洼洼，被车灯打亮的路牌上遍布刮痕——看来这一带并不经常养护。
“瞧，这就是坟场的北入口。”前辈提示。前方出现一条泛着暗红光芒的巨大隧道，结合周围巨大的山体，仿佛是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的巨鲸。隧道顶端的崖壁上刻着饱经风雨侵蚀的一排人类文字：SCHWARZ ORT。等我想更仔细地打量，才发现六齿兽已经滑入隧道。
“还好，他的痕迹不长。”前辈对照显示仪上在地图区块间蜿蜒行进的亮绿色线条默默说，“不，他应该没有同伙。首先，他是个人兽，兽人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欢迎人兽，这里是兽人的地盘，他不会太过张扬；其次，人兽越多，气味越强——不仅仅是体味啦！”前辈埋怨地看着我，脸颊有些红，我连忙举双手同意，“——也包括香水的气味。所以他很可能是单独行动。”
“真希望你的推理是正确的。”我担忧地说，“我可不想和整个坟场的兽人为敌。”
隧道一路向下延伸，大约过了十分钟，坡道逐渐平缓，周围出现参差不齐的破烂房屋。这些房屋本身是利用废弃的机械部件搭建而成，更简陋的则是直接在一堆金属垃圾中挖出一个坑洞。借着微弱的灯光，一栋栋“房屋”仿佛是夹道欢迎我俩的巨大野兽。在这些几何暗影的深处，不时会晃过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好似幽灵，等我想细看时，它们已复归黑暗。
六齿兽在广阔的洞厅里弄出巨大响动，蒸汽将昏黄的光影变得加倍朦胧。我认为这不是个好兆头。
碾成两半的硬盘，仿佛死掉乌龟般蒙灰的路由器，只剩支架的主机箱，发射出虚弱光芒的刻录盘，如同断肢般躺在污浊泥坑里的U盘，以及宛若死蛇缠绕扭曲成一团的网线……这里充满令人胃液上涌的机械废弃物。
“香水味就到这里。”前辈对周围糟糕的环境熟视无睹，自顾自地打开舱盖，“嗖”一声跳下去。
我连忙跟紧。
洞里有一股令人胸口发闷的怪异气息，兽类的腥味裹挟着香水的余香扑面而来，让人喘不上气。前辈拢一下头发。我注意到她右手提着一根大约小臂长度的沉重金属棒。
右手边不远处有一栋歪斜的房屋，墙壁里嵌着几具老型号的机器人残肢，在灯光下仿佛是被剁下来的人类躯干，令我作呕。我又想起两小时前和第7小队一同调查的那个机器人案件。
房屋没有门，不同型号的巨型齿轮插于整栋建筑前方，形成一个半圆围栏。前辈略微抬头，鼻翼翕动，嗅着浑浊的空气。
洞里只有我俩的脚步声弹来弹去，察觉不到其他普灵居住的痕迹。
“请问，你们找谁？”一个声音出其不意地响起。
我吓得肩膀一缩。面前的房屋门洞中阴影浮动，不一会儿，走出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女人。
前辈虚起眼：“对不起，我们是DP。”她伸出左手，给女人看自己手腕上有P型字母的手环。
“我们在寻找一只袋鼠型人兽，请配合调查。”我在一侧补充。
女人半边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出任何动摇。一条宽敞的灰色破布条紧紧裹在她胸前，下身则是一条同样脏兮兮的宽大裙子。她的双脚赤裸着。
“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最后女人说。
“你的味道……”前辈大步走上前，女人不易察觉地向后挪动半步。
“你……你想干嘛？”女人紧张地问。
前辈凑上去——
这时，一双巨大的手臂突然从暗影中探出，搭到前辈窄窄的双肩上，将她推开。
“啊？”我发出声。
“对不起，你们找我妻子有什么事？”伴随粗重浑厚的嗓音，一个块头巨大的男人从房间里低头迈出。他的头顶上有两只圆圆的、毛茸茸的黄色耳朵，棕色的胡子围着下巴绕了一大圈，最终和一头同样颜色的粗发相连。男人体格强健，眼露凌厉之光。他走上前搂住自己妻子瘦小的肩膀。
前辈回头给我使个眼色。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犯人就在眼前。
“我听见有婴儿的哭声？”我故意装傻，以清晰的声音说出这句。
一瞬，男人和女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游弋到身后房屋的高层。
“看，尾巴露出来了！”前辈乘机虚张声势，伸手指着女人。
“啊！”女人轻呼一声，连忙回头看自己身后的地面。
“果然是你！”我大声说，“你就是袋鼠吧？不然说尾巴时不可能直接看向地面！只有袋鼠的尾巴起着支撑身体的作用，需要垂到地——”
还没等眼前的男女反应过来，前辈灵巧地绕过齿轮，飞奔向房门。
“拦住她！”女人尖叫道，回声不绝于耳。
男人扑向前辈，在半空中已经变成完全的野兽形态。只见一头巨大粗野的雄狮咆哮着向前辈压下去。
“小心！”我喊道，想冲过去帮忙。女人突然跳到眼前。
“你想去哪儿，小鬼头？”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脸拉长、变形，作为人型所使用的耳朵慢慢消失在棕色的毛后，头顶一下弹起两只大而长的兽耳。她的身体也在变形，手臂被绒毛覆盖，细瘦的指头渐渐成为爪子。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腹部挨了一下，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响声，同时背部感觉抵到了什么冷冰冰的硬板上。
等我虚弱地滑落、一屁股跌坐在地，才发现刚才我是被袋鼠一脚踹飞到了六齿兽的侧壁。
“你还好吗？帮我拖住她！”前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拉着六齿兽侧面的扶手站起来。
“没问题——哎哟！”袋鼠已经跳到眼前，正举起双爪，以标准的拳击姿势对我的下巴发动势不可挡的攻势。
不远处，前辈敏捷地躲开狮子的第一波攻势，三步并作两步，跃上歪斜房屋的门沿。她大幅挥下右手，那根圆棍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远离手握的一端旋转出第二节稍微细一些的圆棍，如此往复，在短短几秒间，折叠的圆棍完全展开，末端如三叶草般散成三片，每一片都是锋利的双刃——前辈挥动这三刃长枪，小心和狮子周旋起来。
之后，前辈、狮子突然从我视野里消失。嘴里一下冒出泥土味——原来我头顶被重捶一拳，身体失去平衡倒向地面。
“懦夫，真是没用的东西！”头顶传来袋鼠小姐轻蔑的喘息声。
不不不，小茉你看，这些普灵对我们恶魔是有多大的误解啊！恶魔是优雅的绅士，怎么可能出现动手打人这种大丢颜面的粗鲁行为？恶魔应该循循善诱，以理服人。恶魔并不是些动不动就想用拳头说话的流氓，那是童话故事里上帝和天使那群暴力份子干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得已，我们决不动手！小茉以后也要做一个文明的恶魔，而不是一个崇尚以暴制暴的恐怖分子。这一点务必铭记。
我正想将这些理念娓娓道来，没想到袋鼠小姐抡起尾巴从反向抽击过来，这一扫真是猛烈！我被打得飞向半空。在悬浮的那几秒，我用眼角余光看见前辈已经利落漂亮地把狮子打趴在地——那只雄狮痛苦地叫着，仿佛脊柱受到重创，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前辈扔下狮子，朝房顶跑去。
“别去！”袋鼠小姐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扔下我企图大跳一步追上前辈。
我紧紧抱住她尾巴。
“我才不会辜负前辈的信赖！”我勇敢地说。袋鼠小姐焦急地回过头，愤恨地上下摆动起尾巴，我就跟着像节拍器一样一次一次砸向地面，发出奇妙的“噗噗”声。
“混蛋，放开我！”袋鼠小姐咆哮道。
“就不放，就不放。”我咬紧牙关，巧妙地转身，让屁股先着地。
狮子终于挣扎着站起来，意识到现状，他发出一声骇人的咆哮，飞快冲撞向房屋。
即使是处于上下摆动状态的我，也确实地感受到房屋倒塌时引起的巨大震动。
“不好！”袋鼠小姐声嘶力竭，奋力给了我一脚。
我像颗子弹飞向六齿兽一侧齿轮的同时，袋鼠小姐也如同箭一般冲向倒下的房屋。
瓦砾滑落声，之后一切复归沉积。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
眼前是一只白皙细瘦的手。
“没事吧？”前辈关切地问。
“不能更好了……”我勉强笑笑，抓住前辈的手爬起来。前辈的手很小，难以想象她拥有着极高的攻击力。
“现在的情况是？”
前辈和我走到瓦砾堆上，不久就在一块巨大的金属板下发现了袋鼠小姐，她已恢复人形，额角流血。在她怀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正睡得香甜。
我们联系了第14小队，然后将袋鼠小姐、狮子先生和婴儿一同带出沉闷的兽穴。
返程路上，我俩都沉默无语。前辈专心驾驶六齿兽，平稳驶向位于1101区的DP总部入口。
远远已能望见总部巨大的半透明穹顶时，前辈小声问：“你没事吧？”
我惊讶地望向她。
“没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小茉你还记得姐姐大人对我们说过的话么？“恶魔和人狼之间相差一千个吸血鬼。”唔，所以那点攻击对我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
不过我还没有得意忘形到要在前辈面前自吹自擂。
倒是前辈一直惦记着我，令我的心底涌起一丝暖意。
“那些兽人为何那么恨我们？”我试图打破沉默。
“嗯？”
“我们不也是恶魔、人兽么？兽人最反感的，不应该是人类吗？”
前辈摇摇头：“不，他们恨的不是我们的种族，而是我俩的身份。Divine Peacemaker，这是人类首先创立的组织，而我们放弃种族尊严，为人类卖命。这才是他们所痛恨的吧？”
说着这些的前辈，有种难以言喻的沉痛之情。我摇摇头。
“但……我并不是因为屈服于人类才加入DP的啊。”我靠到椅背上，“我想为了某种更伟大一些，神圣一些的理由而奉献自我，一些能够打破种族之间隔阂的理由。而此刻，我觉得加入DP或许能更接近获得这个理由的答案，仅此而已……”
前辈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望向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前辈？”
“没什么……”前辈偷偷微笑起来，仿佛想起什么值得怀念的事，“你刚才那段话，和我看过的那本书里男主角说的，很相似呢。”
“就是那本让你下定决心加入DP的书？”
前辈害羞地点点头。尽管风风火火的前辈帅气十足，不过此时略显矜持的前辈也异常可爱。
前辈和尤娜还要以队长的身份连夜向总部进行汇报。我先行告别。临走时，前辈再次伸出小小的右手。
“击个掌吧！庆祝我俩搭档的首案告破~”前辈微笑着抬头，我欣然同意。
现在，我正在DP给我分配的公寓里独自写下这封信。把不久前经历的事从新写一遍后，感觉心情平静不少。睡意也渐渐袭来。这封信里光顾着写我的经历，还有更多关于现世的细节都没有来得及写出，还请小茉多多谅解！
现在，我在筑林市的生活正慢慢步入正轨，不论是跟着导师研究学术的事，还是跟着海莉伊希前辈为DP奔走破案的事，在今后的信件里我都会巨细靡遗地写下。如果小茉在学业之余，能稍稍空出极少的时间给哥哥回信，讲讲失乐园老家的情况，哥哥我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最后，祝小茉一切都好，不仅是恶魔之力，还包括精神状态上、身体各个部位的成长上……都能变得更加强大（笑）。
另，我俩写信的事，请务必对姐姐大人保密。

                                         哥哥蒙特·艾利格欧斯（Mond·Eligos）
                                               定月·星星周·惰日第02封

贾斯明娜·艾利格欧斯：

近来可好？
燥热的暑气让人心神不宁。鸟噪伤神，蝉鸣扰心，难以入眠。月亮像一块柔软的馅饼，快要融化滴落到地上。蚂蚁忙得不可开交。人们内心里都渴望住到树上，一边吃着PerfectCream的新款冰淇淋，一边畅想如果在冬日夜晚，一个人沿着蜘蛛编织的小径旅行到看不见的城市，会是何等浪漫的光景。而我，自从上周大大活跃一番之后，陷入糟糕的荒废期，只能被困在这命运交叉的城堡里无所事事。既然如此，认认真真向最可爱的妹妹写一封长信就成了义不容辞的事。
想必小茉已经察觉到，上面一段话都和妖精族作家卡尔维诺[注3]有关。当年为了能买齐他的书，小茉和我在姐姐大人的怂恿下，不知天高地厚去帮助古辛（Gusion）家族看守曼陀罗园，结果被夜魇好好戏弄了一番。这个黑历史想必小茉也还记忆犹新吧？不过当整套恶魔文的卡尔维诺文集寄到家时，我们都欣喜若狂。我看的第一本是《我们的祖先》，小茉看的是《寒冬夜行人》，姐姐大人抢过去读的是《帕洛马尔》。我记得那正是一年里冥河第三次涨潮的时候。如今虽然身在现世，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失乐园常有的热风仿佛划过脸颊，冥河有节奏的流水声似乎又出现在耳畔。
上周充满歉意与凌乱展开的信件真是胡来，即使被邮递员不小心在黄泉路上弄丢，我也丝毫不会惋惜。但收到信件的小茉不仅给我写了长长的回信，还在信的最后以大两号的字体工工整整写下“哥哥加油”这样催人泪下的鼓励语，我觉得这一个多月来的寂寞、疲累都一扫而光。请原谅，哥哥破坏了小茉的信纸，因为我把这四个字单独裁剪下来，贴到了床脚的墙上。每天早晨第一缕阳光刚巧能落到这段文字上，我一睁眼就能看见，于是对崭新的一天又充满了勇气和希望。
另外，非常非常感谢萨夫特·因波斯（Sanft·Ipos）妈妈寄来的火蜥蜴馅饼，打开盒子的时候我就拿了一个吃，味道还是相当出色。我也拿了一些给海莉伊希前辈，希望她喜欢，毕竟人狼和恶魔的饮食习惯还是有所差别的。萨夫特妈妈从我记事起就是一个非常温柔包容的女恶魔。小茉之所以这么善良，一定是继承了萨夫特妈妈的性格。相反，姐姐大人之所以那么邪恶（还是强调一遍，请千万别告诉她本人！），恐怕是遗传了父亲大人那该死的臭脾气。
回信里说，小茉正在为长角的事烦恼。仔细想想，在来到现世之前的很长一段准备时间，哥哥只顾埋首于卷帙浩繁的关于现世的资料中，根本没有顾虑到小茉内心的痛苦，这是何等的罪孽？哥哥作为半血恶魔，到现在为止也没见半个角从脑门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所以也无法向小茉提供建设性意见。但是，在哥哥眼中，小茉一直是个特别擅长忍耐、锲而不舍的女恶魔，长角所带来的疼痛和恐惧也一定无法让小茉轻易屈服的！
恶魔长角，就意味着进入发育的关键时期。在这段时期要注意饮食调理，睡眠调节，以及多做运动。如果小茉是以姐姐大人那样的身材为奋斗目标，就更要严格地进行各种规划，多喝龙舌兰汁液。冲父亲大人撒撒娇，让他买点金苹果回来吃吧，那可是大补的东西。
关于如何让身体茁壮成长的问题，哥哥在寄出上一封信之后，也问过身边一些女孩子。尤娜听了这个问题不知为何有些生气，大叫着“平板也是很可爱的”给了哥哥一拳（请放心，并不严重）。海莉伊希前辈则红着脸悄悄告诉我要多喝牛奶。这次我买了一大罐奶粉，以及一大瓶新鲜的牛奶，随信寄出，小茉可以一试。
另外，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小茉能寄给我一些近期的照片。只要用父亲大人几年前托人从现世买的相机拍下即可，相片的话可以去但他林（Dantalion）叔叔那里洗印。这次我也随信附上一些我用手机拍摄打印出来的筑林市照片。
上一封信里，我自顾自讲了很多DP的事，却连最基本的筑林市本身都没介绍。这是哥哥的失误，要向小茉道歉！
所以这封信接下来的部分，就让我好好弥补过错，来仔细介绍一下筑林市的林林总总吧！
想必小茉也知道，现世这边和我们恶魔生活的失乐园有天壤之别。不同于位于巨大乌龟壳上的失乐园，现世处于一个被称之为“宇宙”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有很多球状体，其中一颗叫“艾德尔（Erde）”，俗称“地球”，普灵们就住在其上。艾德尔绕着一颗名为“日”（人类口语里叫“太阳”）的巨大、火热的球体转动，同时自己也在不停旋转，这些运动造成艾德尔之上的不同区域拥有了不同的气候特征和昼夜。
当然，生活于这些大球之上的我们并不会被转晕。
长话短说，很久之前，受到恶魔指引，人类将艾德尔绕日转一周所耗费的时间作为一个重大的计时单位，称为“年”。然后，他们出于某些原因，将一年分成十二个更小的单位，称之为“月”。在现世，人类对十二个月的称呼分别是：Jaegmona（狩月），Freimona（空束月），Mutmona（勇月），Apfelmona（罪月/苹果月），Machtmona（力月），Jungentmona（少月），Jamona（定月），Obstmona（果月），Schwermona（难月），Ohnemona（无月），Neuemona（新月）以及Dichtmona（诗月）。每个月有属于自己的自然奇景，狩月大雪纷飞，果月烈日炎炎，无月红枫遍布，勇月落樱起舞……正因为大球的运动，让现世景观与一成不变的失乐园景色形成强烈对比。不过，可以看出，“月”这个词的尾缀“mona”正是取自恶魔语，最近有些人类学者也考证了这一点。至于恶魔是基于何种理由大费心力地指导人类为某些时间单位取名，就不得而知了。
在月的基础上，人类进一步将每个月按照月亮的盈亏分成四个“周”。对了，“月亮”也是一个球体，只不过比艾德尔还小。如同执著地纠缠在大人脚边要糖吃的小屁孩一样，月亮也绕着艾德尔不懈地转动着。总之，以月亮盈亏划分的四个周分别是：每月初始，新月和娥眉月高挂天际时的Toteweek（沉寂之周），上弦月登场的Sternweek（星之周），满月和凸月占领夜空的Lunarweek（月之周），以及下弦月和娥眉月重新回归夜幕的Sonneweek（日之周）。一开始，人类只是受到恶魔的诱惑（或启示？）进行了如此划分，没想到后来融入普灵的概念后，四个“周”的划分又有了更实用的意义。
吸血鬼总在沉寂之周的夜晚出行，在月亮尚不完满之时，吸血鬼的力量是最强大的。而狼人或人狼则固定在月之周捕猎。吸血鬼和狼人势不两立早已是普灵间的常识，因此，新的法律规定：吸血鬼不能在月之周晚上活动，相反，狼人、人狼也不得在沉寂之周黄昏后出没。
由于这样的划分依靠月亮的盈亏，所以每个月未必拥有完整的四“周”，有些周横跨了两个月。
当然，人类光把一年分成四十八个周还是不能满足。于是有了“日”，即按照昼夜进行划分。同样受到恶魔的提示，一周分成七日：Envaday（嫉日），Greeday(贪日)，Wrathday(怒日)，Slothday(惰日)，Priday(傲日)，Gratoday（食日）和Lustday（欲日）。
至此，小茉大致能理清人类的计日历法和我们恶魔的十三月历法的区别了吧？
艾德尔既然有如此丰富多彩的气候变化，自然形成了五花八门的地貌特征，高山、河流、湖泊、海洋、岛屿、半岛等等，由于自然环境各异，当然也就产生了远多于我们失乐园的物种。
从普通的野兽飞禽，到兽人，再到更高等的人兽、人鱼、巨人、矮人、妖精、人类、吸血鬼和另一些种群数十分微小的稀有物种，艾德尔上的生态系统比失乐园复杂许多。正因此，种族与种族间的冲突也不断发生。巨人吃人类，人类欺压矮人，吸血鬼和狼人争战数千年，人兽作为兽人与人类的过渡，同时受到另两个种族的非难……可以说，生物的演化史充满了战争、血腥、屠杀和诅咒。种族之间无法产生爱与和平。好多种族纯粹是靠彼此间的憎恨而苟活至今。
想想十三年前的惨剧，就知道这样的冲突将会持续到天长地久。在这么美好的一天，我不想细谈此事。那时候小茉才刚出生，恐怕对这件事也不甚了解。
……不过，总有许多种族的普灵，在为艾德尔所有种族的和平相处持续努力着。在无数次妥协与谈判后，种族间于某些方面达成共识，真是可喜可贺。
最好的例子是“普灵”一词的引入。普灵，拼写为Pflihirn，是“负责任的大脑”（Pflicht-Gehirn，人类语）的缩略称呼，意思是“凡是理智地、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物种都被划为普灵之列”。如此一来，人兽、巨人、矮人、妖精、吸血鬼等等都和人类一起，被划到更高的一类——普灵中。是否要将精神不稳定的兽人划入普灵，曾是学者们争论最激烈的部分。不过就目前来看，泛爱派取得了微弱优势，这也是为何筑林市能够容忍兽人聚居于施瓦兹坟场。
另一方面，勇敢的探险者们打通了连接现世和失乐园的黄泉之路，渡过三途川，越过彼岸花盛放的原野，踏过古老的奈何石桥，终于挺近恶魔的疆域，得窥另一个世界的样貌。从计时历法可以看出，早在万物萌芽阶段，人类就和恶魔有着深层接触。不过双方实现平等的面对面沟通则是最近几百年的事。
自然，恶魔凭借自身的体能优势，以及过度的狡黠，很快就融入了普灵大家族。不过平静外表下始终是暗流涌动。时至今日，哥哥的真实身份也只有极少的普灵知道。如果一个恶魔堂而皇之行走在筑林市中心，一定会遭遇意料之外的灾祸。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但是小茉，不能因为了解了如此悲伤的事实，而彻底变为姐姐大人那种不折手段的恐怖恶魔！因为我身边也有许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依然愿意和我交流、甚至把我当朋友看待的人，例如海莉伊希前辈。请常怀感恩与宽容之心。
哥哥一直鼓励小茉多读不同种族的普灵写的书，也是出于同样考虑：了解不同种族的思想，就能变得更加包容吧。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哥哥留学所在的筑林市，可算得上是微缩的现世了。在这座城市定居的普灵，主要以人类为主，其次是AI们。另外，少部分人兽和吸血鬼在这座城市找到了容身之所，兽人也能偏安一隅。
偷偷告诉小茉，哥哥此次留学的目标之一，就是和不同种族的普灵交朋友哦。
筑林市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下面是考验小茉想象力的时间，准备好了吗？
请先在脑海中想象一颗饱满鲜嫩的水蜜桃。就是之前姐姐大人寄给我们的那种粉色的果实。
然后在脑海中将这颗桃的顶部向下，根部向上放置。
接下来请一掌拍下去，把这颗可怜的桃压扁——没错，压得扁扁的。
不用考虑果汁四溅，毕竟这颗桃只存在于脑海中嘛。现在，你是否看见一片扁平的桃片正悬在眼前？
桃片的底部，即北部，被一片连绵壮观、名为“希望”（Mount Hoffnung）的山脉包覆，形成天然屏障。桃片西南侧，即左侧的圆弧形状被另一片名为“竹”（Mount Bamboo）的山脉阻断。这片山脉狭长纵深，一直延续到桃尖顶部。再向东移动，即右半侧圆弧处，则是白色海洋（Weiss Meer）。可以想象得出，整个筑林市两面环山，一面临海。只有西北角是平原地势，高速公路和铁道都从这个狭窄的开口一涌而出，奔向邻接的城市。
筑林市的大致轮廓，就如同这桃片。在桃片中央，作竖直和水平的两条线，将整个桃分成四部分，再分别于每个部分找到中点重复这个过程，最终将这片桃分成十六个区。从西北角开始，沿横向一行一行数过来，直到东南角，这十六个区的编号分别是：1100，1101，1000，1001，1110，1111，1010，1011，0100，0101，0000，0001，0110，0111，0010和0011。不难发现，每个区的四位数是有规律的，是的，我们管11XX区为第二象限区，对应的10XX是第一象限区，01XX是第三象限区，00XX是第四象限区。而XX00则是第二象限子区，XX01是第一象限子区，XX10是第三象限子区……。其实这样的编码方式使用了十六进制，小茉如果愿意，可以读读计算机方面的入门书进行了解，哥哥会随信附上几本。
具体的城市风貌呢，还是先来说说我就读的学园吧。东方科学技术大学（East University of the Science and Technology）坐落于1011区的海岸线边，可以说是位于筑林市最东方了。在学园的塔楼里可以远眺白色之海。炎热的果月，坐在主楼教室窗边即能感受迎面而来的海风吹拂，惬意非凡。有人在“桃片”的右侧咬了一小口，那凹进去的部分形成一个漂亮的海湾，称为月亮湾（Lunar Bay）。月亮湾的一角有突入海域的巨大礁石，礁石顶是一座古老的灯塔，给人威严肃穆之感。1011区除了我就读的学园外，还拥有另外两所小学、一所初等中学和两所高等中学，是有名的教育区域，也由于年轻人的聚集而充满青春的躁动气息。
接下来谈谈DP总部吧。DP总部并不在筑林市中，而是隐藏在希望山脉深处，从高空俯视的话，如同一个巨大的圆形盘子。这个圆盘正好卡在桃片的底部缝隙处。充满大规模集成农场的1101区有道路直通DP总部。每次出勤或返程，漫长笔直的公路两侧总伴着波浪起伏的稻海，看着田间农家饲喂的狗群拖着舌头勇敢追逐在六齿兽后方的严肃模样，再难过的心情也会渐渐舒畅。
1101区再往西就是1100区，有名的科技园区。姐姐大人刚到现世时工作的地方就在此处。我只有幸到过一次。整齐划一的围墙、统一玻璃风格墙面的建筑，以及荒凉到寸草不生的主干道，都让我不愿再涉足此地。这里是给真正对科学着魔的人设计的、甜蜜的牢笼。
和西边的两个区对应，坐落于桃片儿底部东边（即右侧）的1000和1001两个区则充满人气，这两个区都是居民区，准确说是人类居住地。全区排列着一栋栋别墅，风格样式大同小异，屋顶颜色千篇一律。时不时有大型超市、养老院或医院穿插其间。这两个区是很多外来普灵的毕生梦想。当然，房价很贵，除人类之外的普灵很难支付（由职务所决定的工资差异造成）。
我们再看看城市西部的几个区，1110区被巨大的能源工厂占据，算是整个筑林市的心脏了（虽然有些偏）。全市的供电重任均由此区担当。当然，这个区戒备森严，由特殊AI、人类警戒部队以及签约的兽人共同把守。我只是在六齿兽上远远望见过那些高耸入云的烟囱和泛着耀眼光芒的太阳能板。
沿着竹岭分布的西侧三区，0100区、0110区和0111区，都是工业区域，当然0110区的大部分被施瓦兹坟场占据。与之相对，东海岸的0001区、0011区和0010区则是旅游和度假胜地，阳光沙滩棕榈树一应俱全。告诉小茉一个秘密：我每天都在DP的泳池里苦练蛙泳和自由泳，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到东海岸体会海浪的冲击和烈日的洗礼。
剩下的四个中心区（1111区、1010区、0101区和0000区）统称DOWNTOWN，是筑林市最繁华热闹的区域。在DOWNTOWN的最中心耸立着三幢高楼，分别是神圣能源供给部（Divine Powergiver）、神圣经济研究部（Divine Economist）和神圣行政部（Divine Servant）。事实上，我还没有真正到市中心闲逛，每次都是坐着六齿兽匆匆而过。市中心的上空经常能看见飞行器穿梭往来，这是其它偏僻区域无法见到的景象。在这里，大屏幕播放着各种广告，纷乱的声音争先恐后灌入耳中。穿着时髦衣服的青年悠哉踱步寻找手机里显示的最近友邻，衣着奢华的女士们则提着大袋小袋的名牌服饰行色匆匆。市中心虽然热闹非凡，但我还是更喜欢宁静的地方，例如学园，DP总部，或者农场和海湾。也许以后我渐渐适应了现世的生活，就能稍微融入这光影流转的人海之中了吧。
提到人山人海，一个月前刚到现世的情景又在脑海中浮现。由于来得匆忙，我终是错过了筑林市桃花灿烂、杨柳低垂的美好季节。现在搜索脑际，清晰的记忆只能追溯到踏入前往学园的城际列车车站那一刻，再之前的只留下浮光掠影，无从成形。位于城市最西边的城际列车站担当着中转重任，站内人头攒动，光是买票就让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进站口非常宽阔，巨大穹顶给人一种毫无傲气的畅快感，据说用了整块血晶石雕刻的石柱环绕候车室一周，庄重雄伟。阳光透过穹顶慢慢沉积而下，仰头可以看见镂空的天顶被温暖的浅黄色笼罩，镂空的图案其实是用三种通行语言（人类、矮人、巨人、妖精和吸血鬼所熟知的人族语，人兽、人鱼、兽人掌握的兽族语，以及恶魔使用的恶魔语）书写的同一句话。
“万物渺小伟大，生命自由平等。”
抬头感受阳光舔舐面庞，我想着，啊，这里就是现世了。
那天的1号线尽管不在高峰期，车厢中也鲜有立足之地。我紧紧将背包抱在胸前，背贴在车厢门边，既兴奋又紧张地听着四面八方涌入耳畔的人类语言。随着列车离站，车厢开始有规律地晃动，周围人的对话内容基本都能理解，这使我平静下来。学园在终点站，这意味着我要坐1号线穿越整个城区。
和想象中不同，并不会有人冲上来朝我扔石子，大喊“恶魔滚开”。也不会有人用鄙视的眼光斜瞥我——十三年前的那种极端对峙现在已烟消云散。你根本想象不到眼前这座高楼林立、欣欣向荣的城市，和记忆深处那座充满浓烟、烈焰和惨叫的城市是同一座。
列车行进在高高跨立于楼宇间的天桥之上，我瞪大眼睛望向窗外飞逝而去的一栋栋人类建筑，远方山脉连绵的剪影成为最柔和的背景，阳光透过悬浮在山顶上空的云层倾斜而下，洒入人挤人的车厢，一条条淡黄色光柱中，细小尘埃肆意起舞。不时会有大片阴影覆盖车厢，原来是巨大的企业飞行器浮动着飘过列车轨道上空，宛若抹香鲸般，笨拙且优雅，发出悦耳的汽笛声。车厢里的人对此已司空见惯，只有当飞行器巨大的影子移动到显示板上时，才微微蹙眉。
我谨慎四顾，对我来说无比新奇的风景只是周围人们眼中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大家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或显示板，对身边的人置之不理。“不要在公众场合说你是恶魔。”姐姐大人曾经坏笑着告诫。我想着要是身边的这些人类得知有个恶魔混迹在这节车厢，是否还会淡定地玩着自己手上的电子产品呢？
“喂。”身后有个男孩的声音。
我只顾盯着站点的动态显示屏。
“喂。”伴随第二次叫喊，我感觉左手衣袖受到拉扯，转过脸，发现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正仔细打量着我。
“请问有什么事？”居然成为我来到现世的第一句话。
“你的头发是在哪里染的？很酷嘛。”男孩擤了擤鼻子，左手向肩上拽了拽背包。
“不，天生就是白色的。”紧接着，姐姐大人的声音在我脑中循环爆发，我把“所有恶魔都是这样”一句生生吞回肚子里。
“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男孩不依不饶。
“我是从西边一个叫欢乐谷的小城过来求学的。”虽然很不情愿，我还是按照姐姐大人事先编造的答案说道。
男孩沉默，继续认真凝视着我。我感到背部汗湿了一片。周围有几个人抬起头向我这边瞥了一眼。
“你是人狼？”
“不是。”
“是狼人？”
“我不是兽人或人兽或吸血鬼。”
“那你头发怎么会是白色的？”
“你不还是姜黄色头发么？”
可以察觉，越来越深的疑虑在男孩眉间沉积，他摇摇头：“不，姜黄色在人类发色中挺常见的，但我从没见过年轻人长出白色的头发。”
“……”我的额角渗出汗珠，手心变得湿滑，牙齿不由自主地咬紧了。
男孩突然露出“真相是这样”的表情，举起食指。
“你，是恶魔吧？”
哐当——哐当——
列车飞快从一幢大楼中空的楼层飞驰而过，阴影突然降临我头顶，然后迅速划过男孩的面颊。他的眼睛在阴影中熠熠生辉。
被识破了么？这么轻易就被一个十来岁的人类看穿了吗？
难道周围的人都早已心知肚明，为了自保，才假装对我不闻不问？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况。
“是吧？”男孩大声追问，又有几个人从屏幕上抬起头，皱眉看向他。
“我是……”到底说实话，还是——
“是哦，他是很帅气的恶魔哦。”
男孩和我不约而同转头，寻找这柔美嗓音的来源。
右手边，一位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女生正饶有兴趣地来回打量我俩。她穿着深红色的格子衬衫和看上去洗掉色的牛仔裤，显得清爽率直。女生左手拉着吊环，右手按在双肩包的背带上。后脑勺高高翘起的马尾随着车厢的起伏有规律地左右跳动，仿佛有生命似的。女孩个子挺高，皮肤白皙异常，尽管脸部没有丰富的表情，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却再清楚不过地向我们传达了她的好奇之心。
“哎？”男孩拖长鼻音望向女生。
我紧张得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就是按兵不动。
女生微微歪头，一副困惑的样子：“他不是cos的《月光和七不可思议》里的竹月槿么？”
那是些什么啦？！
男孩看看女生，又看看我，眉毛越抬越高，嘴巴也像是被挂了哑铃，往下一路张大。
“原来如此！真的好像！”男孩大声欢呼，引得身边的几个大人不满地瞪过来。
“叔叔你是来参加动漫展的吧？”
动漫展……我迟钝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没错，这是一类由人类无处发泄的妄想而得以发展壮大的娱乐项目。这么说，他以为我是在搞角色扮演吧？
我深吸一口气，故作深沉地大幅点头。
“请帮我保密哦。”
男孩一脸严肃，对我行了个礼。
列车渐渐减速，一车厢人全向前倾斜，然后停止。
“叔叔再见！”男孩窜下车后，不忘回头对我挤眉弄眼一番。这一站是1010区和1011区的交界处，大部分乘客都走向车门。一下子变得空旷的车厢被橙黄色阳光完全填充，似乎迎面吹来的风都变得更加凉爽了。
“谢谢你，帮了大忙！”我发现马尾女生没有下车，连忙向她道谢。
“不用谢，倒是你不在意吗？”
“嗯？”
“被小屁孩叫做‘叔叔’这件事。”
她居然毫不顾忌地使用了“小屁孩”这样的说法，我忍不住笑出来，仿佛一下子和她的距离拉近不少。
“你也是去东方科学与技术大学的吗？”
“是的。你不也是吗？”
“嗯……是的……”
“不过，这个城市里，还真是很难见到你这么奇怪的种族呢。你不是纯血统的恶魔吧？”说罢，女生面不改色地直视我双眸。
自然，我吓得不轻。
“你是怎么——”
女生抬起右手，我以为她要伸出食指指向我得意地说“真相只有一个”之类的话。没想到她只是将右手举到右耳附近，凭空旋转了一两圈。估计这是她的一个癖好吧。女生慢慢眨一下眼，有条不紊地回答：“因为我能感知到你的生物信息啊。”
“生物……信息？”
女生没有理睬我，伸出右手。
“唉……？”是要和我握手吗？和人类的女孩子握手？等等，即使是和年轻的女恶魔，我也没有握过手啊啊啊！
我紧张地轻咳一声，右手使劲在裤沿蹭蹭，颤抖着伸出。
女生诚恳地直视我双眼，异常清晰地自我介绍道：“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法希·杜普冈娜（Falsch·Doppelganger）。”
“你、你好……初初初次见面，我叫蒙特·艾利格欧斯，不过一般可以叫我‘月’啦……”
法希的手很冰凉，但一点不软弱，我俩紧紧相握，甚至有点战友重逢的感觉。
然后，她那玻璃球般清澈的双眼眯成两弯月牙——女生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请多指教！”
二十分钟后我才知道，法希和我是同一届学生，而且跟的竟是同一个导师。
那是来接站的里贝拉·穆特（Liebera·Mutter）老师告诉我们的。
“跟着同一个导师的男孩和女孩在不经意间相遇相识，这种看上去应该归因于缘分的事还真是无限美好呀。”里贝拉老师单手拢拢一头浅黄色秀发，绽放出迷人微笑。
“还、还麻烦老师亲自来接，真、真是对、对不起！”我吞吞吐吐地大声道歉，又是鞠躬又是行礼，就差把书本里所有提到的礼节都用一遍了。里贝拉老师抬起细长的右手再次拢拢头发，然后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真是可爱的男孩子哟！”
法希眨眨眼。
我想，“可爱的男孩子”可能和“小鬼头”、“臭小子”、“Kid”是同一类词吧，这个得留心，不然姐姐大人知道后一定会肆无忌惮地对我说出这个新词。
里贝拉老师穿着一套深蓝色制服，脚踩一双蓝黑色高跟鞋，鞋面似乎洒了银粉，老师脚跟一转，阳光就在高跟鞋上发射出炫目的光晕，整只鞋仿佛群星璀璨的夜空。和法希同学一样，老师的个子也挺高，就连一米八五的我，和老师讲话时也不用刻意低头。
里贝拉老师是我所申请就读学院的辅导员。后来，我听师兄师姐们说，里贝拉老师曾经是非常狂热的生物学家，研究基因工程和遗传学。之后，毫无预兆地，老师自行申请接受再教育，重新修了个社会学硕士学位。再后来，按老师本人的说法是“有了新的感兴趣的东西”，她转而攻读了人工智能博士学位。最后，老师似乎不再对学术研究产生热情，转入后勤，成为值得学生们尊敬和信赖的辅导员。拿博士学位的事，都是十几年前的旧物了。可以说，现在老师的研究对象是那些重型机械工业的大老板们，她不得不奔波于各种会议，以拉取赞助资金。另外，科研基金的申请也是里贝拉老师和导师来做。
老师开了酒红色的迷你飞行器过来，光看那流畅的外形，价值一定不菲。我还是第一次坐飞行器，激动得把一张脸贴到窗玻璃上，鼻子都快压成藕片了。飞行器腾空的一瞬出乎意料，我还以为会有很大震动，没想到只是轻微的一声“噗”，我们便平稳地升至离地十五米的空中。法希静静坐在我旁边，双手自然垂放在膝头，对一切置若罔闻，就好像她这十几年都是在飞行器上度过的。
飞行器快速飞过1011区错落有致的几座校园，我看见一个个拥有红色或蓝色跑道的绿茵场在下方一闪而过。不久后，楼房渐渐消失，飞行器小小的黑影在假山、树林和花丛中起伏，宛如鲤鱼游弋。这一带是有名的庭院景区。
“看，那就是你们未来几年要学习生活的地方哦。”里贝拉老师温柔的声音响起，“我以后要经常外出开会，不能常常照顾你们，要尽力自己适应这里的生活哟。”
我把紧贴车窗的大饼脸拔下来，转而望向前方。
一开始，遥远天际有一条纯白的直线分隔着两种不同意蕴的浅蓝，我突然明白那丝白色是地平线，下方是碧蓝的大海，上方是澄澈的晴空。下一秒，我注意到左前方出现一个形状奇特的建筑：它正对着我们的一面有两座庄严肃穆的塔楼，削尖的塔顶像骑士的长矛，直刺入天空。我曾在书里看到过，这是哥特风格的大教堂，那圆形的花窗玻璃、结构严谨的飞扶墙以及成群竖立的束柱便是证据。但随着目光后移，塔楼之后并非严谨的立方体，而是蜿蜒扭曲形如巨蛇的红棕色楼宇，这又使我想到魔鬼高迪公爵[注4]的作品。最后，一座方方正正由钢化玻璃镶嵌的庞大立体楼耸立在蛇身楼宇末端，如同巨大的魔方。随着飞行器越来越近，我发现在这主楼周围还分布着不少小教学楼，每一栋都拥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有些像原始人类搭建的简易帐篷，有些则显然是奇怪地融合了洛可可风格的城堡，另一些接近巨大的蛋壳或贝类，还有一些则仅仅是简单几何形状的拼凑……我兴奋不已：在失乐园里，可没有这么多种类的建筑啊！我也将这些建筑都拍了下来，这次一并打印了寄给小茉。
飞行器轻巧地停在透明立方体建筑下方。一跨出车门，就感受到咸湿的风扑面袭来。耳畔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那一刻的幸福感恐怕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忘怀。
“我们学院的实验室都在教学3楼的第6层。你们的实验室在603室，导师办公室在601，我的办公室则在顶楼901。”里贝拉老师拢一下被靠背压平的长发，示意我们跟上，自己率先走进那栋立方体中。
在一楼AI服务处办完手续后，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紧握自己的学生卡，乘上通往六楼的电梯。
“里贝拉老师……”我终于忍不住发问，“我们的导师，是怎样的一个人？”
法希不经意做了下右手在耳畔旋转的动作，虽然面无表情，不过她也很紧张吧？
里贝拉老师饶有兴趣地望向我。
“你们的导师呀，可是个对学术非常严谨的人，不，要是他本人听到自己被‘严谨’这个词形容，搞不好会面无表情地回答‘有这时间说这种妄想味浓郁的话，不如再给我跑一遍数据’吧。”
我深吸一口气。
里贝拉老师轻轻敲响601室房门，只听到“嘀”的一声，电子门解锁。
这是个几近满足黄金比例的矩形房间。眼前是一排黑压压的服务器。我们小心翼翼绕过盘根错节的电缆和网线来到金属架后方。那里有张贯通房间横轴的长桌，上面整齐码放着7台型号不一的计算机，有些是台式的，有一两个便携式的，还有一个似乎是单纯的平板电脑。
一个颀长瘦弱的背影映入眼帘。
“亚德先生，我把孩子们领来了。”里贝拉老师冲那白大褂轻声呼唤。
“女生，先去寝室安置妥当，然后直接按照我邮件里的内容到实验室进行数据测试。男的留下。”鼻音很重的声音隔着瘦骨嶙峋的手臂传过来，那手臂如同包覆着铁管的白蜡。导师大人似乎正专注于眼前的屏幕。
法希冲里贝拉老师点点头，转身离开。我连忙打开书包翻找起自己新买的平板电脑来。
“我没给你发邮件。”导师大人仿佛背上长了眼。
我垂下包。
振作！
“老、老师好！我是——”
“支持向量机，超支持向量机，椭球快速离散机，成对约束支持向量机，矩阵化Ho-Kashyap分类机。这些分类器你熟悉吗？算法能理解吗？能实现吗？”
“啊？”我还没进入状态，对方就直接来了个连续技，等等，是我这边的网速问题吗？是吗？！
“我……我我我知道的，学习过。支持向量机和对偶约束之类都学习过。这几个分类器的区别也知道的，是——”我拼命调整自己的大脑，以适应导师大人的波长。
“了解了。”导师打断我，“神经网络和强感知元分类器了解多少？”
“曾、曾经自己实现过——”
“你觉得线性分类器还有提升空间吗？”
“这个……？！”等等，这个问题是开放式的吧？我要怎么回答才好？！
“我、我觉得，可以加入一些正则项，在样本训练时进行校准，或许能提高分类精确度。”最后我虚弱地说。
“或许？可能性是多少？大于百分之五十吗？”
“百分之六、七十吧……”我不确定地说。
导师一下子立起身子，我才发现他的个子比我还高一些。他快速推开椅子，大步走到我跟前。于是，我看到导师大人那又大又尖的鹰钩鼻和一双藏在深黑色玳瑁镜框后面的褐色眼睛——仿佛一只鹰在盯着他的猎物，在猛禽那锐利目光注视下可怜地抖个不停的啮齿类小不点，正是我。
一时间，房内的气氛有些沉重。
“亚德先生——”里贝拉老师小声呼唤。
“你是半血恶魔？”导师对里贝拉老师不理不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身为恶魔，我感觉反倒是自己的灵魂要被眼前这个男人吸走了。
“是的……”
导师突然伸出左手。
是要握手……吗？这么一来，这就是我来到现世之后第二次和人握手了。第一次是和一个帮我解围的女生，第二次是和这个女生的导师——啊，人生！
我还是伸出自己的左手。
导师握力很大。
“亚德·芬登（Jade·Finden），我的名字。”眼前这个有些神经质的男人说。
“我、我叫蒙特·艾利格欧斯——”
导师甩开我的手，快步走回电脑前坐下。我又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了。
“603室，出门左转第二间，你的实验桌在左边。右边是法希同学的。去吧。”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
“亚德先生，那个……要他直接去实验室吗？不用先到寝室休整一下……？”里贝拉老师在一旁小声征询意见。
“不必，以后他就睡在实验室了。蒙特——”导师突然叫到我的名字，“收我邮件。里面是给你的学习文献，以及未来研究方向的建议，还有这学期的组会时间安排。”
“是！”我大声回应。
小茉，哥哥的悲惨学术之路就是从这豪情万丈的一声“是”开始的。
但哥哥可不会如此轻易地妥协，为了不让姐姐大人耻笑，不让小茉失望，我不仅要做好研究，还要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而这样的社会活动当然也包括——
Divine Peacemaker。
糟糕，我刚才好像听见601室那边电子门的响声，导师可能回来了。那今天的回顾之信就在此搁笔。
最后祝小茉学业顺利。
另，姐姐大人昨天发邮件告知，她参与的“现世——失乐园”交流项目终于启动，她要回家一段时间。想必她对小茉也会说同样的理由。但请千万不要相信！！！姐姐大人一定是又和哪个男的分手了，需要心灵慰藉才回家的，一定如此！所以为了小茉的安宁，在姐姐大人回家的这段时间，我俩的信件往来一定要谨慎进行，千万不要让她发现。另外，不要在姐姐面前一个劲提起诸如“适婚年龄”之类禁忌的词汇。
没有什么比刚分手的女恶魔更可怕的东西了。
寄去的奶粉和牛奶，如果喝了有效果就告诉哥哥，再给你买。
记得寄相片哦~

         在现世百无聊赖的哥哥蒙特·艾利格欧斯
                                          定月·月亮周·食日

第03封

贾斯明娜·艾利格欧斯：

邮件到得比想象中快许多，看来是我低估了邮递员的效率。
哥哥这周的生活真是比月亮湾宁静的海面更加波澜不惊。
上周写信的事还是被导师发现了。结果哥哥被狠狠教导了一番。“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多看看文献？多检查一遍代码？！”导师扶一下方方正正的眼镜框：“分类结果出来没？”数据集跑出来的效果不是很好，真是火上浇油。而法希同学只是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让我很受伤。导师从来不斥责法希同学。不知为何，她总是能出色而精准地完成每次组会布置的任务。也许是她作为人类，阅读文献时没有语言障碍的缘故？总之，哥哥已经对这个单马尾女孩崇拜得五体投地，每每遇到代码问题，就会偷偷看看她充满知性的侧面，以求重新振作。
来探望过几次、总是温柔微笑并给我们打气的里贝拉老师是我得以咬紧牙关进行学术研究的另一个精神支柱。里贝拉老师总有大大小小的会议要参加（“老师的工作就是让那些大企业相信我们的研究项目是值得投资的，这样你们才有更多的实验经费哟~”老师捂着嘴轻轻笑着对我和法希同学说），有时出差长达两周，还出现过从一个地方直接搭乘飞机赶往另一个地方开会的情况。甚至有过好几个会议，光看日期几乎是无法同时兼顾的，里贝拉老师最终却能面带微笑出现在现场。我们这些实验室的“小白鼠”最喜欢围着计算机屏幕看老师认真发言的场景，七嘴八舌讨论老师是如何“分身”的。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和微微有些漫不经心的柔和外表不同，里贝拉老师其实是个全力以赴的人。无论是开会，还是关照学生，她都十分用心。“不能让如此照顾我们的里贝拉老师失望”，这么想着，右手轻拢长发、甜美微笑的里贝拉老师仿佛就在眼前，我因此再次充满斗志。
上一封信投递出去后不久，我就将新的代码放入服务器进行了测试。这次在正则项里加入基于表面反应原理的判别距离差。所谓判别距离差，就是两个不同的输入样本，在经过分类算法训练之后得到的判定结果之间的差值。因为输入样本是海量的，成对进行计算需耗费大量时间，只能在算法复杂度方面进行弥补，并争取让算法的收敛速度更快。
小茉或许一点也听不懂我讲的这些，不过没有关系，写下来之后我自己的思路似乎更清晰了点。
之前我一直在DP总部和学园两边往返，这周由于服务器上跑着数据，在实验室无事可做的我决定搬回DP来住。上周大部分时间都没有遇到海莉伊希前辈，不免有些寂寞。有时候我想，要是我在学术之路上有前辈一半的干劲，或许就不会这么备受导师责难了。
其实，这封信本来不是如此开头，但是上一张信纸不小心沾上了哥哥的鼻血，所以只好重写。不，哥哥身体很好，流鼻血恐怕是因为前几天离开学园时吃了那家火锅店的招牌麻辣锅的缘故，人类的食物有时候比恶魔的恐怖太多。
小茉笔记整齐的回信已经收到，随信附上的几张照片都很……火爆。没错，必须用“火爆”这个词！不论是那张躺在家里沙发上的日常照，还是夜魇学堂结课后坐在课桌上的学生照；不论是穿着那套暗红色便服的家庭照，还是身着学堂统一长袍的学园照……怎么说呢，如果这些照片不小心流入现世，一定会引发更多的犯罪事件。虽说搔首弄姿的女恶魔是无敌的存在，哥哥还是更喜欢看到小茉自然朴实的一面。当然，这些相片哥哥会藏得好好的，不让第二个普灵看到。
从小茉绯红的脸颊，以及羞涩为难的表情，哥哥已经猜到是谁让小茉做了这些事。赌上作为哥哥的荣耀，我一定饶不了姐姐大人——这次她真的太过分了！（还好，小茉以“拍照片是为了记录自己的成长”为理由成功误导了姐姐大人，没有暴露我俩通信的秘密，这点做得很聪明！）虽然哥哥由于半血恶魔的体质，现在恐怕连小茉都难以战胜，但哥哥还是锲而不舍地天天到DP的游泳馆学习蛙泳和自由泳，争取在未来的某日利用水遁战术狠狠挫挫姐姐大人的锐气，一雪前耻。请小茉放心。
游泳的事，请千万别对姐姐大人说。因为我还停留在无法将头浮出水面自由游动的可悲环节，和所谓“旱鸭子”的区别连玩“大家来找茬”的达人们也无法发现。前辈曾推荐过一些网络游泳课程给我。第一步是双手抱膝沉入水中，因为肺部的空气，你就会浮起来。然后伸展四肢，双手扶住池壁，让自己慢慢像一块肉木头般随着波浪飘来荡去。接着是练习蹬腿。再来是加上手部的动作……最后，哥哥就化身为完美的比目鱼，沉入水底。
“游、游泳并没那么难的！”前辈听完我的进展，总是微微红了脸大声说，然后使劲拍打我的后背，“兴许游多了，你就可以从比目鱼变成自由的大白鲨了呢！”
前辈不幸言中。现在，只要我在水中停止挥动四肢，一定会再次下沉，和没有鱼鳔的鲨鱼如出一辙。
“别气馁哦，我、我虽然只会狗爬式……”前辈突然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脸却越来越红，“但游多了，水性就会变好了。”
没错，现在我已经可以在水中憋气长达十分钟之久。我想，等我达到能在水中憋气三个小时的程度，就可以成为真正自由自在的……呃……潜水鸭子了。
还是换个话题吧。
小茉在信中说，喝下牛奶之后没有什么异常，不知是否是牛奶的缘故，个子蹭蹭蹭一个劲往上冒，皮肤似乎也比先前光滑。听到这些，哥哥就放心了。看来恶魔也是可以接受人类的食物的。既然如此，哥哥还会再寄牛奶过去，不用担心钱的问题，DP的待遇还是很优渥的，况且哥哥本身的需求并不多。由于在DP这边常驻，大学那边的寝室已经被我退了（反正过去也是睡在实验室）。另外，DP的食堂是免费的。于是乎，哥哥从大学生活费里节约下一笔可观的资金。
说来我还挺怀念大学的食堂，和大多数把窗口按照种族分类设置的学园食堂不同，东方科技大学的食堂没有作此划分，对所有普灵一视同仁，之前我总期待能在就餐时遇见一些人兽或吸血鬼，不过似乎希望落空。无论如何，小茉的健康成长是第一位的，食堂之类就不必太在意啦。不过哥哥还得说一件事，结合照片的问题，小茉要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东西不是用手挤一挤就能挤出来的，而应该是靠持续的营养补充和不懈的有氧锻炼培养出来的。希望你能理解哥哥这句话的含义。
如上文所述，哥哥这周也很闲，于是读了更多的书。这次哥哥选择的都是兽人或人兽作者的作品。比如人狼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以半自传体的形式，写了一头人狼如何找回自我的故事，看得我热血沸腾。另外还有人熊威廉·福克纳的《熊》，讲的是一个人类少年和一只熊邂逅的故事，他们既是死敌，又是互相信赖的挚友。这么说有些难以理解，但少年心中对熊的尊敬之情确实地传达到我胸中，感觉很温暖。猫人夏目漱石老师的《我是猫》则充满古朴的日常气息，有些颓废，有些乏味，但都是最真诚的描写。楸甲人卡夫卡的《变形记》则剑走偏锋，作者假想了自己的死亡。文中主角也有一个小妹妹，文末，她对甲虫化的哥哥逐渐丧失了信心。读到最后我都流下了眼泪。如果你能仔细看看扉页照片上卡夫卡的眼睛，就不难发现其中充斥着无法祛除的恐惧。作为一辈子生活在人类中间的楸甲人，卡夫卡一定非常压抑。我记得他说过，“肉体只是灵魂脆弱依存的躯壳”。最后，还有舒尔茨的《父亲的最后一次逃亡》。舒尔茨这个作家本身是混血种，他的母亲是地道的人类，父亲则是一只螃蟹人。这篇文章就是讲述作为螃蟹人的父亲怎样无视全家人世俗的目光与期待，悄悄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夜晚消失的事。尽管有一半人类的血统，舒尔茨还是在上世纪那场我们都知道的、人类联合妖精对抗兽人与人鱼的骇人战役中遭到杀害。与此相反，身为人类的吉卜林则将自己幼年和狼人们一同生活嬉戏的事写进他的《丛林之书》，在炎热的此刻跟随作者的足迹穿越幽深静谧的密林，不啻为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读着这些书，我仿佛真的站到兽人世界的大门边，窥见了一些之前从没注意到的真理。我想，要是当年我不那么任性，多读点不同种族写下的书，可能整个人生轨迹都会不同。可能，我就不会有那么深的憎恨，也就不会做出那种蠢事了。当然，那时小茉还很小，恐怕完全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笑）。
除了《野性的呼唤》，其它几本书这次会一并打包寄给小茉。单独留下的那本我想送给海莉伊希前辈，她可能会感兴趣。
不不，送书并不是为了讨好海莉伊希前辈，而是为了感激前辈昨天给我吃了自制的小饼干。对了，从昨天早晨前辈敲我房门的那一刻起，到现在我坐在DP公寓里从容写着这封信为止，还是发生了不少事。
那是在清晨七点三十分，公寓的门铃毫不留情地将我拖出沉沉的梦境。一缕阳光已经试探着钻过百叶窗的缝隙潜入卧室，正好落在墙上那张“哥哥加油”的纸条上。我不情愿地睁眼，正在考虑是什么东西惊扰了我的睡眠，门铃又轻快地响起。
我拿起显示板进入DP个人主页的卧室监控页面，发现头上围着三角手帕、双手戴着可爱柠檬色手套的前辈正捧着一盘什么站在门前。我吓得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冲出卧室。
“早上好！”前辈活力四射地向我打招呼，然后将手上的大圆盘一下塞到我鼻子前。
满满一盘褐色的饼干，全部是简单的圆形。
“早上好。这是……”
“来，随便拿，尝一下！”受不了前辈期待的目光，我小心地拿起盘沿的一块放入口中。
唔，意外地好吃，尽管褐色总给人一种巧克力风味的错觉，但事实上却是椒盐味。
前辈仔细端详着我，她看得如此专注，我耳根都要燃起来了。
“怎样？”
“很好吃呀！”我由衷地说，“我能再吃几块吗？”
“当然！不过不要全部吃完哦。”前辈示意我伸出双手，然后她利落地将一半的饼干倒到我掌心。
“想不到前辈很擅长烘焙点心啊！”望着小饼干如瀑布般飞流而下的我叹服道。
“没、没什么啦！才、才不擅长呢！”前辈尖声尖气地说，手开始剧烈抖动。
“好了~”
“那、那我走啦！”前辈立即端着盘子转身小跑回自己的房门，到门边时又转过身来，“那个……”
“什么事？”
“今天我有事要出去，等会儿小尤娜她们可能会来让你帮忙完成一个小任务，就麻烦你了……”
“这样子啊，没问题的。”我挠着一头睡得千奇百怪的白发，打着呵欠点头。
前辈似乎松了一口气。
“月，谢谢你！”关门的响声。
等等，她说了“月”？我为这一几可忽略的细节而暗暗高兴，大摇大摆走回房内。
上一封信里已经提到过，DP总部的俯视图是一个巨大的圆盘。现在我就具体说说这圆盘内部是什么样子。
如果将模型简化，DP总部就像一个直径大于高度的圆柱体，竖直插入希望山脉之中固定住。圆柱的表面全部由极其特殊的材料制成，非常坚固。圆柱内部又分为三层。由于圆柱上表面采用了类似钢化玻璃的材料，站在圆柱第一层的时候，抬头看见的巨大穹顶反映了外界真实的景色。上表面可以如同百叶窗般收束起来，在阳光太刺眼的时候就会关闭透明的穹顶。	
DP的成员全部居住于第一层，这里仿佛一个便利的小社区。十二套两层楼房仿佛钟面的刻度般均匀环绕中心的圆形广场分布。每一套房又分为左右两栋。每个成员拥有一栋住房，这就是我提到的公寓了。我和前辈的公寓挨在一起，正处于六点钟的位置。至于内部布局，我的话，是将一楼分为客厅和工坊，二楼则分为卧室和书房。由于DP总部本身所处地势较高，坐在二楼窗口，可以远远眺望筑林市城区。十二套楼房里只有八套分配来用于安置队员，也就是说，DP总部里现在一共可以容纳8个小队共16个成员。但从编队番号可以看出成员数明显不止这么多，所以我猜测在其它地方还有另外的DP基地。剩下的四套房分别用作医疗部、食堂、超市和公共浴室，配置齐全。住在这里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又不会太过孤独，还有那么一丝大学生活的感觉呢。第一层圆周上种植了许多庭院植物，看上去赏心悦目。
圆柱的第二层要通过位于第一层中心的升降梯才能抵达。第二层也有十二套建筑，不过都有各自的用途，有些用来办理公务，有些用来存储资料，有些用来进行测试。我刚到DP时，就用过测试房。一般我们用显示板就能接收任务，因此用不着频繁跑到第二层。
圆柱的第三层，即底层，更是鲜有人至。这里安置着整个圆柱建筑的能源装置和总服务器，只有拥有一定权限的成员才能下去。当然，我这种见习队员是根本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
虽说我和前辈住得如此近，但对前辈的日常作息并不十分了解。据东方楠说，月亮周的夜晚，前辈都会出去活动。相应地，导师总安排我们在同样的时间开组会，因此我也不清楚前辈究竟去了哪里。
沉积之周的夜晚，前辈不能出门。每每这时，正坐在书房阅读的我就能听到隔壁隐约传来悠扬的钢琴声。我想象着前辈不同寻常的静谧之姿，仿佛自身也获得洗礼。
门铃就在此时再度响起。
“早~上~好~”
“早上好……”
“什么嘛？一点干劲也没有！和小光打招呼时一定是精神抖擞吧？”眼前，一身漆黑哥特着装的赤发少女双手叉腰，抬头不满地瞪着我。
“哪里！不过你来得还真早。”
“哼哼哼……没有打扰到你吧？”少女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装出惊讶的表情，“莫非你正在做什么糟糕的事情——”
“请不要把你作为优雅吸血鬼一族的高贵姿态降低到妄想少女这样落俗的档次。”我向门后退一步，“要进来坐坐吗？不过我房间里可没有血液给你喝，只有牛奶和海莉伊希前辈送的小饼干。”
“在充满大叔气息的空间待久了，我会枯萎的！”说罢，尤娜歪起脑袋，“啊咧，为什么要说血液？”
“拜托，你们吸血鬼一族不是要以这个为生的吗？”
“是……吗？可是我从来不喝那种东西的呀。味道很冲呢。”尤娜闭上眼猛烈摇头，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等等，那你都吃些什么？你那尖牙有什么用？”我皱起眉头，伸出右手食指敲敲自己的犬齿。
“除了含糖过多的食物被禁止食用外，其它食物都可以吃的。”少女认真地回答，“猫熊先生说，吃糖过多会把牙齿弄坏的。”
“猫熊先生又是谁？”
“我的监护人呀。”尤娜挥动左手，一副“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样子。
“等等。”我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少女，恐怕有一个很深的误解，“你到底多少岁？”
“你真笨啊！看外形也能看出来吧？”
我挠挠头：“看上去很年轻，莫非只活了三百来年？”
膝盖被什么东西攻击了！
“痛！”
“笨蛋笨蛋笨蛋！”眼前的吸血鬼居高临下大声叫嚣，“怎么可能那么老？！尤娜才13岁啦！”
“对不起，有眼无珠……”我擦干额角的汗水重新站起来。
“怪大叔，你吃完早餐了吗？吃完的话，我们就去干活儿了。”
“遵命……”我打着呵欠回答。
我俩一前一后走向位于中轴处的升降梯，下降到第二层。尤娜熟门熟路地领我来到一栋之前没到过的二层楼房前。
“这里是临时档案室，存放的都是DP正在处理的案子，或遗留悬案。”少女转过身来伸出右手食指，像模像样地对我解说，“这些案件由于是即时更新，所以存放很凌乱。我们的任务就是将其按照不同小队分门别类地排好，放到规定的书架上。”
原来，这就是海莉伊希前辈说的小任务啊，看上去没什么难度。
“十四熊，开门！”尤娜双手竖在嘴边，大声冲二楼喊道。我堵上耳朵。
门立即开启。
“请问……”看到屋内冷光灯照耀下的壮观景象后，我小声问，“这里的‘全部’文件都属于整理范围？”
“嗯~嗯~”尤娜双手交叉在平平的胸前，满足地点头。
“包括这一叠叠顶到天花板上的文件？！还有这种连柜子都装不下、结果洒落一地的文件？！以及那些在书架上紧紧排在一起、连插进个小刀片都困难的文件？！”我伸出双手阐明现状。
“嗯~嗯~”
得意个什么劲儿啊？！这根本不是“小”任务，是要人命的末日吧？！
有人拽我裤子。
“啊？！”
回身，发现一只个子矮小，脑袋巨大的灰色玩具熊正抬着头，巨大滚圆的鼻头冲着我。
“这位就是十四熊啦！”尤娜在身后愉快地介绍，“他是一只熊人哦。”
怎么看都更像是会走路的灰色毛绒玩具吧？而且这脑袋真是大得非同寻常——
“是尤娜养大的哦，从还在蛋壳的时候就养着的。”
等等小朋友，你这是在说蛇怪吧？！
裤子又被拽了。
十四熊举起短小的手臂，毛乎乎的掌心握着一台古旧的、带键盘的手机。屏幕上有一串数字。
是要交换手机号码吗？我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开盖子记录下十四熊的手机号，然后吧自己的号码发送过去。
“嘀！”
立刻就回复短信了吗？
——你好，我是十四熊，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好像很有礼貌的样子！
“你会说话吗？”我好奇地问，既然能沟通，那说话应该不是问题——
“嘀！”又发了短信过来。
——十分抱歉，我只通过短信和对方交流。
我抬头，看见十四熊缓慢地摇头，一对毛茸茸的大耳朵在脑袋上不断扑打。
“嘀！”还有么？
——请吃冰淇淋吧。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身边目前只有苹果味和香蕉味的但我喜欢吃香蕉味的所以能请你吃苹果味的吗？虽然我个人认为蓝莓更适合你不过还真是失礼了。
我再次抬起头，发现十四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青色的冰淇淋甜筒，正举起来对着我。
“十四熊！不要诱惑我啦！”身旁，尤娜故作生气的样子嘟起嘴。
“嘀！”这次是尤娜的手机响了。
——尤娜小姐不能吃甜食，这是为尤娜小姐着想。但白头发的怪叔叔是初次见面的客人，礼数要周到。
“怪叔叔……”我回味着这条短信，下巴突然遭到狠狠的撞击。
“不要偷看小女生的短信啦！”
我从尘埃四散的档案堆里挣扎着爬出来，苦笑着点头答应。
并没有预言能力的我，却已经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将会如何悲催的度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们三个普灵各自抱了一大摞档案开始整理。
第9小队处理的机器人失控案。
第7小队处理的豹人抢劫。
第4小队处理的人熊失踪案。
……
不知不觉中，对案件本身有着浓厚兴趣的我，逐渐开始喜欢上这个任务。通过整理、归档，可以一览DP各小队接手的案件情况，并从中进一步推测出每个小队的负责范围和侦破风格，仿佛在读一部高压缩的推理小说，很是爽快。
咳咳，上一段文字发生的前提是没有另外两位发出的各种噪音。
“十四熊，快看这张照片——城际列车呀！坐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呢？”
“嘀。”
第6小队处理的虎人走失案。
第7小队处理的人类儿童走失案。
第9小队处理的机器人集体废弃案。
“十四熊，你看这是人类的超市，里面有很多奇怪的罐子——”
“嘀。”
第7小队处理的猫人婴儿失窃案。
第4小队处理的素食人兽与肉食人兽纠纷。
“十四熊你注意到这段话描述的内容没有？‘庭院’是什么？和‘公园’类似？还是更接近‘花园’？”
“嘀。”
“十四熊——”
“抱歉，打扰一下。”我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请问你们是怎样做到对这么多常识性的东西产生如此深的好奇心的？”
无论是尤娜粉红虹膜的大眼睛，还是十四熊黑亮的小眼珠，都茫然地回望着我。
“是……常识吗？”尤娜歪着头小声问。
“请随便举一个例子。”我干脆转过身来，双手叉腰。“连我这种初来乍到的大叔都知道的事，你们在这里待了十来年，怎么还如此新鲜？”
尤娜突然低下头。她双手贴在瘦小的身体两侧，紧紧抓着裙子边缘。
“尤娜……”我正疑惑着，突然发现少女在轻微发抖。
“是……常识……吗？”尤娜声音颤抖地问，“可是，可是，尤娜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些‘常识’呀。”
这就让我困惑了。
“你们出勤时，难道不是在全城跑来跑去？”
“嘀！”我看一眼十四熊，然后翻开自己手机的盖子。
——十分抱歉，尤娜小姐和我是去年才正式组成第14小队。所以出勤时间只有这几个月。另外，出勤时间几乎都在深夜，且都是驾驶我们自己的“小蜘蛛”出行，所以很多东西都体验不到。
“那、那些常识有什么重要嘛！”尤娜抬起头，嘟起嘴，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晃来晃去，就快溢出了，“生活在DP总部，不就很、很好了吗？”
喂！怎么说哭就哭了啊？！
不行，快想想办法——我在脑子里对自己责骂道——弄哭女生可是天大的罪过！是恶魔所不齿的行为！一定要在最后关头挽救回来！
“等等！”我抬起左手大叫一声，“这样子如何：我们今天直接出去逛逛，目标就是这些‘常识’，如何？如何？”
尤娜和十四熊对望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还有这么多档案没有整理——”
“这就是你们这种勤奋的普灵不对了。”我闭上眼，不负责任地开始说教，“任务规定的是在截止期限前把档案整理好。我们这么卖力地提前干完，又不会有额外回报。换来的只会是新任务。相反，每天完成一定的量，在截止日时刚好完成，不是最合理的规划么？”
尤娜和十四熊又互相看看。
“我问你，你平时都有些什么娱乐活动？”
尤娜眼睛向上微微翻起，露出回忆的表情：“也就是在公寓里打打电玩，去健身房锻炼身体什么的——”
一团阴影晃过，我的下巴突然感到一阵重击，接着整个人似乎悬在半空，再后来，我似乎埋在了地上的一堆档案袋下面。
“不、不准打听小女生的隐私啦！你、你果然是奇怪的家伙！”头顶上响起尤娜闷闷的埋怨声。
我从容地钻出档案袋。看见尤娜脸颊红得要命。
“只有这一次机会哦。”我故意装出冷淡的表情俯视眼前14小队的两个普灵，“下次，即使你哭着哀求，我也不会再陪你们出去了。要知道怪叔叔我也是很忙的。”
自我屈尊，承认是“怪叔叔”——我到底在干嘛啊？
尤娜紧咬下唇，似乎陷入两难选择。
“嘀。”
我看着手机。
——请不要为难尤娜小姐！
“嘛，对了十四熊，如果出去的话，我们可以顺道去PerfectCream总店看看哦。”
二十分钟后，我们三人搭上了摇摇晃晃的城际列车。
“呐。”尤娜和十四熊采取同样的姿势，反跪在车厢座椅上，双手撑着车窗玻璃，一张脸紧紧贴在上面，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转瞬即逝的城区街道。“有时候我想啊……”
我转过头，目光正落在尤娜左耳那枚小巧的P型吊坠上。今日阳光依旧毫不留情，尤娜额前的赤发被染成了金色，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玻璃彼方。或许是线路不同，车厢里只有我们三人，探头向车厢连接处张望，也只是看见有如镜像般无限向两端延伸的金属把手。真是空空荡荡。
“或许我彻底变成人类，会不会得到更多的幸福呢？”稚嫩的唇间冷不防吐出一行冷漠的话语。
这个问题太过深刻，我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所幸，年轻的吸血鬼只是喃喃自语。过不了多久，她就大叫一声跌回座椅上。
“好烫！”
“烫？”
“阳光好烫！”
“等等你不是说吸血鬼其实不怕阳光么？！”
“笨笨笨！那是小女生出于虚荣心而作的勇敢宣言啦！”尤娜两只小手握成拳头，鼻头有些泛红，“正确来讲，阳光并不是致命的……但是，吸血鬼会比其他普灵更怕热，很容易烫伤啦！”
“那你还是戴着帽子吧。”说罢，我快速抓起她卫衣后面的帽子一把扣到那红色的脑袋上。
“讨厌讨厌讨厌啊啊啊啊！”尤娜飞快后退，结果把十四熊撞飞了。
好累啊，我心里想着。出门前，光是说服尤娜把那套黑色连衣裙换成日常便服，就已经承受了三次下巴脱臼风险的我，真正意识到小孩子的难缠之处。
“尤娜真是孩子气，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但是很稳重听话。”我一边揉着依然隐隐作痛的左脸颊，一边故意大声地说。尤娜不满地嘟起嘴。
“因为是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嘛！”
“嘀。”
我连忙看手机。
——刚才貌似坐过站了，PerfectCream在上一站。
“对啊，虽然出来了，不过具体要去什么地方呢？”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嘀。”
——PerfectCream。
那只熊还真是执著啊。
“哼哼，十四熊可是冰淇淋达人哦。”尤娜将两只手竖在脑袋上模仿十四熊的耳朵，“十四熊的鼻子超~级灵，可以识别上千种冰淇淋的香气！而且这家伙记忆力很好，即使过几个月，一丝微弱的气息也能被他分辨出来……绝版的那些冰淇淋球都是这么被发掘到的哦！”
我突然想起海莉伊希前辈那可以识别不同香水气味的鼻子。看来人兽或兽人在这方面拥有极大的天赋。
“能识别这么多无用的香气也算一种展示自身存在感的方式了。不过我得提醒一下，冰淇淋是不可能犯罪的，尽管冰淇淋一直在慢性扼杀着无数女普灵的减肥梦，可是那也并不算犯罪。所以……”我抬抬眉头，“这只熊的技能完全是毫无用途吧？！”
“笨蛋笨蛋笨蛋！”小吸血鬼嘟起嘴，“既然能识别那么多冰淇淋香气，当然也能记住其它气息啦！”
“嘀！”
我打开手机，却没发现信息。原来是发给尤娜的。
小吸血鬼低头扫一眼手机，立即抬头望向窗外。可以看到她眼眸深处像开了一盏灯，突然炯炯有神。
“怪叔叔，我们去那里吧！”尤娜食指紧贴玻璃，转过头来兴奋地问。
我回头看了看。
啊，原来是1010区中心的大型游乐场。果然还是孩子喜欢去的地方。
一开始我还有所担忧，即使是工作日，游乐场也还是人山人海。在这么多人类里，我们三个从外形到本质都很异常的家伙，会被怎样看待呢？会出现我初到筑林市时，在地铁上发生的那种尴尬情形吗？
不久后，当巨大的摩天轮伴随欢快的谐谑曲横亘于眼前，气球与彩带交织出现在身边时，我才发现自己真是杞人忧天。这里的大人小孩几乎都戴着各种卡通造型的面具。在别人眼里，我们三个也不过是戴着假发、头套的普通游客罢了。
“拿好哦。”我将买好的票递给尤娜和十四熊，“我可是按照你们的要求，买了不同的套餐票哦。十四熊的B类票里包括到游乐场内PerfectCream分店吃自助餐的项目，尤娜的A类票里除了常规五项外，最后还可以乘坐巨型蝙蝠飞船。”
“你也按我的要求，给自己买了A类票吧？”尤娜不放心地问。看见我点头，她露出异常灿烂的笑容。
“我们先去坐摩天轮啦！”尤娜拽着十四熊飞奔向远处的庞然大物。
什么嘛，看背影，也就是普通的小孩。
谁能想到这个瘦小的少女，是DP的正式队员，肩负着14小队的队长之职，而且……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吸血鬼？
为什么她说自己的监护人是猫熊先生？她的双亲呢？和我一样，尤娜是从异地过来的吗？可是听她的口气，仿佛从小就住在DP总部了……这些疑问一个个压在心间，我不免有些沉重之感。
海莉伊希前辈是尤娜敬重的对象，或许她会知道些什么？海莉伊希前辈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大叔，快来啦！”远处，少女和熊人已经站到高高的检票口水泥台上，正冲我招手。
“混蛋，你再叫一遍‘大叔’试试！”我假装生气，快速跑过去。
摩天轮将我们高高带离地面，喧嚣与躁动渐渐消失，游乐场变成了五彩缤纷的玩具。不远处，筑林市最高的三幢大楼仿佛三个巨人，友好而懒洋洋地站着沐浴阳光。我走到厢体另一边，远远地竟能望见东方科技大学尖尖的塔顶，以及仿若裹着一层朦胧面纱的月亮湾海面。
“看，DP！”旁边传来尤娜的欢呼。DP圆盘型的穹顶在山间若隐若现。
“好想经常到这里来啊！”少女发自内心地叹息道。
摩天轮升到顶时，风变得凌厉，不断敲打着厢壁。尤娜望着远方，有些出神。十四熊则在一旁吃起不知何时买的甜筒草莓冰淇淋。
看着眼前少女再平凡不过的背影，我的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尤娜，如果要你选择，你愿意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还是一个吸血鬼呢……”我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问。
尤娜没有回过头。
“大叔刚才有说什么……？”
“不，没什么。”
之后，我们玩了碰碰车，过山车和鬼屋。其间，还被一大群学校组织来玩的小学生包围。
“姐姐，你cos的是什么角色？”有人问。
“啊？”
“我们是在cos《星星之风》里的男女主角哦！”我连忙在一旁说道。
“你看这只熊好可爱！”
“耳朵毛茸茸的！”
“我、我可以摸摸他吗？”
十四熊被一大波男孩女孩团团围住。
只有一开始发问的小男生依旧留在尤娜面前。他歪戴着棒球帽，双手插在兜里，一看就是这伙学生里特立独行的一员。
“姐姐，你的眼睛是怎么做到的？”
“眼睛？”
“是戴了粉红色的隐形眼镜吗？这个效果太赞了！”男孩不住点头，羡慕地说。
“哈哈哈，不是啦，生来就这样子哦。头发也是，牙齿也是哦。”我还来不及说，尤娜已经微微弯腰，在男孩面前张开樱桃小口，指着自己的那颗犬齿。
“酷……”男孩惊讶地瞪大眼，不住赞叹。
“没什么嘛，因为姐姐我是吸血鬼哦。”
喂！直接说出来了吗？！
男孩和我都吓一大跳。不过，他看上去并没有完全信服。
“你骗人。我爸说过，现在筑林市的吸血鬼很少，白天不会出门，而且都住在很偏远的地方。”男孩踌躇着，“而且，真正的吸血鬼是些嗜血狂魔，见人就杀！”他在脖子上比划一下。
“吸血鬼其实没那么可怕啦。如果姐姐真是吸血鬼，你怎么办？”尤娜感兴趣地问。
“当、当然是赶快躲起来，然后联系DP来解决了！”男孩脸颊一阵潮红，伸手扶了扶帽子。“抱歉，我、我过去了……”说罢，他快速跑开了。
尤娜站直身子。
“唔，其实，即使是野生的吸血鬼，也基本不喝人血的。他们宁愿选择野兽的血液。”
“嗯，我知道的。”
“对啊，你们恶魔在人类和吸血鬼问题上，应该是中立的，所以不可能造谣吧。”尤娜的声音很严肃。
“咦？你原来知道我是恶魔？”
尤娜转过身来，第一次，我为她落寞的眼神而微微害怕。
“笨啊，我可是感知力很强的吸血鬼族裔啊。”
尤娜的表情冷漠到让我感觉跌进万丈冰窟，阳光的暖意正在一点一点消退。远处，十四熊正在轮流和所有孩子击掌。有人把自己买的冰淇淋给了他。
一秒后，尤娜回归阳光开朗的表情，过来撒娇般抱住我的手臂。
“我们接着去玩下一个项目吧，怪~叔~叔~”
夜像突然失去牵制的幕布，沉重地压下。不知不觉间，游乐场已经灯火辉煌。炫目的霓虹灯让人眼花缭乱。新一波的人群涌入，打着呵欠心满意足往出口走的人则有说有笑。是时候回去了。
尤娜打发十四熊去PerfectCream替我俩带冰淇淋甜筒。然后拉起我的手腕。
“还差最后一个项目哦！”她指指身后，那儿，一艘巨大的飞碟在50米的空中悬浮。飞碟上有蝙蝠型的纹饰。一个个小巧的半球型座椅用钢丝固定住，从飞碟主体悬垂下来。尤娜拽着我坐进其中一个座椅里。不一会儿，铃声响起，飞碟开始旋转，半球由于离心力，逐渐上升，直到接近九十度，近乎水平地围绕中轴飞旋。
“哇啊啊啊！”前后左右传来人们的尖叫。
“哈哈哈哈哈！”尤娜开怀大笑。
我紧紧抓住护栏。
“大叔，你恐高吗？”尤娜大声在我耳边咆哮。
“恶魔本来是可以飞行的，不过我还不会飞！”我也吼回去，不知为何，在尤娜面前一点想撒谎撑面子的打算都没有。
尤娜突然紧紧抱住我的右臂。
“谢谢你！”她快乐地叫着。
我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呢，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被人类杀害了呢！”少女轻松地大声喊道。周围的人类都在欢乐地叫嚷，没人听得见这句话。
除了我。
一下子，所有声音和色彩仿佛被脑后的某个黑洞吸收得一干二净。我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讲出如此痛苦的事实？！
我的手直发抖。
“当然，不止我父母，那次大清洗里，兽人、人鱼、以及和异族有染的人类，都被处以火刑。但我一点也不记得当时的事，再怎么拼命回忆，哪怕是一声惨叫、一丝火光都记不起来。”尤娜在身旁冷静地述说，“从我记事起，就在DP里生活。身边只有猫熊先生，猫熊先生当时也还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毛孩呢，却还一本正经地打理我的生活起居。”
一股无名的情绪沿着我的脊髓向大脑撞击。
想要撕裂、破坏、毁灭的冲动——？！
回忆像走马灯一般，一圈圈自脑海深处舒展、延伸。
“小月……”谁？谁在喊我？！
“月！”
“混蛋！别叫！”我大吼道。
球形座椅飞快旋转，快得就要脱离轨道了——
“月——”
“大叔……”一个极其渺茫的声音在远处呼唤。
月，过来——
月，快跑，跟姐姐离开这里——
月——
“去死吧！”我大吼一声。
“大叔！你怎么了？！”一声尖叫。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掐住尤娜纤细的脖颈，少女正痛苦地试图扳开我的手臂，但只是徒劳。
恶魔和人狼之间相差一千个吸血鬼。这是姐姐大人的话。
仿佛耳塞突然被拔出、眼罩瞬间被抽走，光影声响一股脑出现在身边，冲击着感觉器官。我有点头晕。
慢慢放开手。
“呃咳咳咳……”尤娜发出痛苦的声音，一头倒在我身上。我吓得要死，拼命拍着她的后背。
“对不起，对不起……”我颤抖的声音淹没在人们兴高采烈的欢呼中。
没想到尤娜一下子蹭到我背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双细小的手臂已经从咯吱窝下方伸出环抱住我。
下一秒，我腾空而起。
“看呐！”
“喂？！骗人的吧？！”
“那是什么！”
我听着脚下人们莫名其妙的尖叫，眼看着自己慢慢离开旋转的球体。上升，上升。
等等，我——在飞？！
并非如此。
是尤娜。
小吸血鬼紧紧抱着我，冷静地目视前方，一双巨大的黑翼在她背上来回起伏，发出风帆一般响亮的声音。
吸血鬼的卫衣落向几十米之下的地面，消失不见。她甜甜的吐息直冲我侧脸。
我们一路上升，到达比摩天轮顶端还要高的高空。
尤娜让翅膀上下拍打，保持悬浮状态。
“看呐，一个由人类搭建的城市。”少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脚下，灯火辉煌。
“你中午问我，是选择成为人类，还是选择成为吸血鬼。”少女发出一声轻蔑的短笑。“不，这个问题对我这种族人全部死于人类之下的吸血鬼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我沉默不语。
“其实，猫熊先生在很早以前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尤娜不带感情地继续开口，我的耳畔能听到她吐字间隙轻微的气喘声，“成为人类很简单，只需要放弃作为吸血鬼的尊严活着，等我长大，就能顺利融入人类搭建的社会，一个充满理性、逻辑，崇尚效率、责任的世界。”
——相反，成为吸血鬼却很难。你会发现自己永远处在社会的边缘。人们总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你，在你身后窃窃私语。明明都是顺应自己的本性而活，别人却主宰了你的价值观，视你为异类。在一个种族占主导的世界，所有其他种族，无论历史、秉性，都是受到排斥的。这是几千年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我的同类已经不多，仅存的大部分，放弃了吸血鬼的身份，作为人类而活。另外一些则躲进深山，茹毛饮血，受到原始本性的驱使，完全放弃理性。”
——我那时候很小很小，却明白了一切。
——我想要复仇，想要重振吸血鬼一族。
“真是荒唐的玩笑！”我感觉有冰凉的东西滴到我耳廓。尤娜的声音颤抖起来。
“凭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击败这么多人类嘛！真是天真到家的想法。况且，那时已经过了战争时期。人类和其他种族都签订了和平条约。没有人再去关注那些死掉的普灵的孩子。”
我的心痛得厉害，听着尤娜的控诉，仿佛是自己发出的呐喊。
“不过，猫熊先生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认真地告诉我，拼个你死我活并不是最终的解决方法。”
——猫熊先生说，尽管现在说这样的话，就像在描绘一个无比美好、毫无瑕疵的乌托邦，但人类和吸血鬼的确是可以共存的。所有的种族都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给人类一个机会，如何？”猫熊先生这么问。
“所以，你其实根本没有废弃吸血鬼那些特有的能力，你只是自己把自己封闭在DP总部，不愿接触人类吗？”我低声问。
传来低沉的呜咽。
“傻瓜，何必这么折磨自己。”我生气地吼道，“只要一点点沟通，总会有互相谅解的那一刻。这世界上，还是存在着许多友好的人类！他们根本不在乎种族、血统，他们会冲你微笑，和你玩耍，会在关键时刻拯救你——不要心灰意冷！说什么被视为‘异类’——那是懦弱者的借口！”
“说得真好听呐……”吸血鬼小声啜泣着。
“笨蛋，即使是像我这种怪叔叔，不也在慢慢摸索吗？你愿意的话，和我，和海莉伊希前辈，和十四熊一起前进，不也很好嘛。况且我这个人最讨厌Bad End了！”
“是、是吧……”
一时间，唯有晚风游弋而过。
“恕我冒昧，我们现在能下去了吗？”我谨慎地问。指指脚下。
十四熊估计正举着冰淇淋四处寻找我们吧。不过手机一直没响……
“十四熊早就回去了，我刚才偷偷对他说的……对不起！”
干嘛在几十米的高空冲自己拽着的人道歉啦？！这不是重点好吧？！
“事实上……我……有点……累了……”
“咦咦咦咦咦咦咦！！！！你别松手！！！！”我立刻挣扎起来。
我们开始以一种滑翔的姿态快速倾斜着下坠。
“哇啊啊啊——！”
身后，尤娜貌似没反应了。
不会睡着了吧？！告诉我你还醒着！
等等——眼前晃过一阵强光：神圣经济研究部闪亮的窗口已清晰可见。
要撞上了！
与刚才相反，换成我紧紧抓住尤娜细瘦的双手。我如同控制一架滑翔翼般，依靠调整双腿姿势，拼命向一侧扳动。
大厦金属质感的框架擦着我肚子向后退散。
“呼……”
侥幸躲开了。
一片强光突然闪现。
我眯起眼，眼前是——
神！圣！能！源！供！给！部！
“不好——”我对此刻才想起三幢大厦是紧邻相对的自己已完全丧失信心，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结果自然是——狠狠撞上能源部某层楼的外壁玻璃。
在撞击的一瞬，尤娜轻巧地随着惯性贯穿玻璃滑入室内。
“对了，吸血鬼可以穿墙的吧？”我脑里一闪，自己重重砸下去。
一阵稀里哗啦声，我连续抱头空翻，最后如同海星般，四肢伸展躺倒在房间地板上。
“尤娜？你还好吗？”我翻身坐起，甩开头发上的碎玻璃。
“唔……玩儿过火了呢……”小吸血鬼的翅膀已经消失，衬衫背后空留两个大洞。“这里是……”
我环顾四周：“恐怕是能源公司员工的办公室。”
尤娜瞪大眼，慢慢站起来。
室内没有亮灯，照明来自窗外正对着的神圣行政部大楼。整个房间大约12米长8米宽，组合式办公桌靠窗摆放，另一端是档案柜。室内是木地板，擦得发亮。我们慢慢走向门边，那儿有一个衣架。衣架上挂着一套蓝色的员工制服。
“下班回家了吗？”尤娜用口型问，我摇摇头，伸手扭动门把手。
没有反应，门锁从内部锁上了。
“奇怪……莫非这办公室里还有人？”
“大叔别吓我！”
“吸血鬼能被吓死不成？”终于找到回击的机会了。
尤娜猛地拽住我，担心地低声说：“那边还有一个门！”
果然，在办公室通向房门的走道中间确实还有一扇紧闭的门，我上前慢慢拧动门把。
锁死的。
我只好轻轻敲门。
“咳咳，那个……请问里面有人吗？”
没有响动。
越来越强的不协调感让我警觉起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血！”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尤娜，她肯定地点点头：“这门后有血的味道，虽然不多，但很冲鼻。”
我迅速开始用肩膀撞门——
门开的瞬间，尤娜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厕所的马桶上坐着一个男人，脑袋垂在胸前，血迹顺着他头顶前端一路向下，溅到皮鞋上。他左手边地板上有一把小小的钢制工具锤。
……
十分钟后，这里成为第一案发现场，接受DP队员的调查。
“你们怎么能这么鲁莽？！而且尤娜还在白天出来了？不是从不出门的吗！”
——“死者系Divine Powergiver总部职员，主要负责东北四区能源供应管理，即对1000区、1001区、1010区和1011区的供能。”
“还有，尤娜吃甜食没有？不是说过要保护好牙齿的么？一定吃了吧？一定在PerfectCream里大大享受了一番吧？”
——“这房间是死者的办公场所，位于Divine Powergiver第19层。房间紧邻电梯间，房号是1900。该层一共有四间房。”
“而且你，新人！凭什么自作主张带他们出来？可能会有危险你不知道吗？”
——“推定案发时间是今日下午两点三十分至三点三十分，在这个时间段，电梯口的监视器拍摄的记录只有AI服务生进出，并没有被害人或其他人进出的记录。经检查，房间窗户反锁，对面Divine Servant的数百员工和安置的对外摄像头均可证明：在案发期间，没有任何可疑物从窗外进入。”
“你们回去都要写检查！另外，打碎大厦玻璃，要从你们的薪资里赔偿！还有，我们是要通知新人你的导师这件事的。”
随便吧，我想，反正导师是不会介意这些的。他只在乎我的分类器能否跑出更高的精确度。
“还有——”
“请等等，其实我一直有两个疑问。”我终于举手，“第一，为什么你不像海莉伊希前辈那样，认真仔细地检查案发现场，而是在这里对我们说个没完？再一个疑问是，为什么是你过来？！怎么也不关第7小队的事吧？！”
眼前，东方楠沉下脸来。
“真没办法，因为我是这孩子的监护人啊。”瘦高的男人双手叉腰，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唉——？！”我舌头都快滑出来了！
“扑哧。”
“你个罪魁祸首就别在这里笑啦！”我低声埋怨尤娜。
海莉伊希前辈终于走过来。接到电话匆匆赶来的前辈一身别致的连衣长裙，上面有淡雅的兰花纹饰。前辈的头发也不似往常般在左侧高高扎起，而是完全放下来搭在肩上。另外我还发现前辈涂了透明口红，略微勾了点眼线。最后，我还被动地嗅到前辈身上青苹果味的香气。
“怎么样，光？”东方楠左手扶额，来回打量着房间。
“初步判定为自杀。”前辈抿紧嘴唇，一看就是言不由衷。
“问了同楼层的人没有？”东方楠立即追问。
前辈点点头：“刚才通过主管将他们都召集到隔壁房间询问了一遍。案发时1901和1902号房间没有人在，那两人正巧因公外出。1903办公室有一位员工。他说自己并没有走出办公室。”
“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没有。不过他说，两点四十分的时候，AI服务生和往常一样，准时过来给他换了开水。电梯口的监控器里也拍下了这个AI服务员。”
“哦……”东方楠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烟，突然想起这里不能抽，又失望地塞回去，“你算过时间了吗？”
“算过。AI服务生能够依靠魂魄谐振仪感知无人房间，因此，按照今天案发时间段的情况，AI服务生应该是在1901和1902都没有驻留，而在死者房间1900门口驻留过10秒左右。在1903则因为倒水，花费约1分钟。和视频里AI进出这条走廊的总用时匹配。”
“请问……这真的是密室？”我小心地发问。
“什么意思？”东方楠问。
“没有任何缝隙、或通道与外界相通，且门窗都从内部反锁？”
“对了，厕所里的通风橱确实和走廊连接！”前辈受到提醒，惊觉道，“不过那个通风橱只有20乘20共400平方厘米，只够探进一个脑袋。”
“凶器匹配吗？”我追问。
“死者是前额受到致命撞击死亡。手边锤子上的血迹已验明是死者留下。根据鲁米诺反应[注5]，这房间里没有其它血迹。”
“有没有可能……凶手从通风橱里扔进锤子将正在解手的受害人砸死？”尤娜也参与进来。
“不，实地试过就知道，这种角度很别扭，因为难以瞄准。而且失败的风险很高。”东方楠摇头，“而且，就监控录像来看，只有AI在那个时间段出现。但这里的AI由整个公司统一控制，并非私人财产，因此不可能被某人下命令执行其它工作。”
“有没有想过，有人假扮AI，穿着制服进来，等过了监控器的范围，就开始行动？而真正的AI被他们强制停机了。”我立即发问，同时做出向上拉动开关的姿势。
“这个想法很有趣，不过也不正确呢。”反驳我的是前辈，“真人是很难假扮成AI而不被发现的吧。”
“总之，现在嫌疑最大的，是1903房间的那个员工……他可能在机器人倒过开水之后出来进行谋杀，不过反锁的房门构成的密室要怎么解释？莫非真是自杀？但似乎没什么动机啊……”
我离开正在讨论的三人，来到厕所里。
通风橱正对着坐便器，如果使用锤子，必须手握底部迅速推射而出，但这是不可能的：角度和力道要求都很高。
会不会这样呢？凶手将某种类似子弹或弓箭的凶器末端帮上细绳，从通风橱射入，等杀害凶手后再把真实的凶器拖出去，扔进假的锤子？
不对，锤子如果直接扔过来，会在地板上留下砸痕。
那么，凶手杀了人之后，用另外的道具——例如折叠的长杆之类——先把锤子坠到通风橱下方的地板，然后再推过去。这样如何？
不对，这么一来，需要带很多东西。如果1904房间的人是凶手，那凶器是怎么处理的？
等等。
我使劲嗅了一下。
什么……香气……？似曾相识的香气。在哪里闻到过……
“前辈，请过来一下。”
海莉伊希前辈闭上双眼仔细嗅着空气。这毫无戒备的样子真是——
有、有点可爱呢！
“不对。”前辈摇摇头，慢慢睁开眼，我赶紧收住妄想。“这种香味不存在于我记忆里，不是兽类的香水。”
“也可能是我弄错了，抱歉……”我这句抱歉其实还针对了私自带尤娜出来这件事。不过前辈似乎并不在意。
“没事，月很细心呀。”前辈笑起来，然后突然嘟起嘴，“不过——你骗我！”
这又是怎么回事？
“小饼干是咸的！”前辈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抱着头拼命摇摆，“是咸的！咸的！”
“怎、怎么了吗？”我还是摸不着头脑，吓得缩起肩膀，“这有什么问题？是咸的呀，椒盐口味嘛……”
“我是想做巧克力口味的啊！”
我决定对这种误会保持沉默。抱持A动机却制造出B产物的前辈，也很令人佩服啊。
“你们两个在干嘛？进去时还是正常的，怎么现在大吼大叫起来？”东方楠和尤娜在厕所门口探出头来。
“失误了啦！大失误！”前辈凄惨地回答。
什么失误？
“哦……”东方楠和尤娜似乎都理解了前辈的话，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小光要更努力一点哦！”
“你还是适当考虑一下策略，太激进可不好。”
“你们在说什么？”我看看前辈，又看看门口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那个……没事啦哈哈哈！”前辈一巴掌拍到我背上，然后大笑不止。
明显是对另两人下了封口令嘛！还是……前辈以为我其实知道什么？
真不甘心。
不过，看见尤娜开心地微笑，我还是松了口气。最后，这个案子由第14小队接手，准备重点对1903房间的人进行调查。
这封信看来写得有些长了，目前，在等待DP给我下达处分的同时，我一边依然和第14小队执行着整理档案的无趣任务，一边绞尽脑汁想着下次组会应对导师质问的策略，真是郁闷至极。不过，如果能继续收到小茉的回信，将是对我莫大的鼓舞。
祝小茉身体健康，一切顺利！
另，打碎玻璃的事，不要对姐姐大人提起。一个字也别说。感激涕零感激涕零！（话说姐姐大人居然没有向小茉打听任何关于我的事情，倒是件异常奇怪的事。）

忐忑不安等待审判之日来临的哥哥蒙特·艾利格欧斯
                                       定月·太阳周·食日第04封

贾斯明娜·艾利格欧斯：

这次来信稍迟，因为琐事颇多，加之心烦气躁，结果久久不肯提笔。十分抱歉！
现世这边已经进入新的一个月——果月，也就是说，到了鸟儿躲在屋檐阴影下掂量自己能否横飞过露天停车场、而不会在中途被高温蒸成熟肉的季节。学园门口，不吝惜电费的快捷超市老板开足冷气，吸引着一波又一波倦于科研项目、倒是对免费杂志充满兴趣的学生。无论去哪里的PerfectCream都要排长长的队伍，冒着中暑风险都要一尝新款蛇莓冰淇淋的人是什么心态？栀子花香里夹杂着那种金属在阳光下长时间暴晒后发出的铁锈味，以及不易察觉的机油味，在整座城里弥漫开来。筑林市的果月就是如此热情洋溢，太阳火力全开，让人坐卧难耐。汗水和时间就在这模糊的热浪里一点点流过、挥发。
此刻，哥哥正坐在实验室的电脑屏幕前写下这封信。法希同学仍旧是在我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计算机，手指轻快地敲打着已经快成形的论文，键盘的响声充满诱人的韵律感。两个月来，法希同学鲜有不在实验室的情形。有几次里贝拉老师出去开会时她会请假，那个时候导师一般也不在学校，搞得像是三个人商量好了要放假。我呢，还挺喜欢这种一人独占所有资源的奢侈体验。尽管再多的设备也不能改善我那些个令人堪忧的测试结果。
果月的第一周我都待在DP总部，继续和尤娜小队一同整理档案。
沉寂周的第一天，依旧是清晨七点三十分，门铃再次响起。
“早上好！”
“早上好……前辈……”我揉着眼，无精打采地回答。
“看你这么不振作，来一片这个吧！”
围着卡通黑白色小熊纹饰的围裙，将头发在脑后简单扎成一个圆髻的前辈不等人做出反应，将一片软软凉凉的东西塞进我口中。
“唔……唔……”糯糯的、黏黏的，有点甜，又有些橘子的酸味。我慢慢咀嚼起来。
前辈期待地看着我。
“如何？”
“嗯嗯，很不错呀。”我由衷地说，“前辈做的是什么呢？”
“是凉糕哦！你们那边有类似的食物吗？”
“有个类似的，是拿死羊骨头熬成的冷羹——”
“总、总之，月喜欢吃，就不会有错啦！”前辈大声打断我的话，高兴地哼哼着某小调，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门。
这么早把我叫起床，就为了喂我一坨这什么——凉糕？
前辈转过身来，冲我咧嘴一笑：“嘿嘿，谢谢月试吃哦！这回我又找回自信了呢！”
上次明明还把巧克力饼干做成了黑椒口味不是吗前辈？！
“前辈今天要去尤娜他们那边整理档案吗？”
“嗯嗯！”前辈很认真地点头，微微有些歉意，“抱歉上次让你一个人去做，要不这次你就不用去了，交给我吧！”
“不不不，我还挺想过去的。”首先，我想亲眼确认尤娜的精神状况，再者，上次整理档案时，心头总有一种说不清的疑惑，想再去仔细研究一下。
“那好，半小时后我再过来叫你哦。”前辈开朗地说。
和前辈告别后，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床铺——还剩二十九分五十九秒！来吧，睡神大人！
——脑袋撞到某样红色的、圆圆的东西。
“啊呀呀！”
“哇啊啊啊鬼啊！”我大惊失色，一屁股滚到床下。
“太没礼貌了！竟然一大早就咋咋呼呼。”揉着脑门的小吸血鬼从床上坐起，瘪着嘴抱怨。
“暂时不反驳你那恶人先告状的逻辑，我想知道吸血鬼穿墙这种无赖技能是可以随便乱用的吗？”我无比诚挚地问。
“嘛，十四熊还在睡觉没人陪我玩好无聊的呢。”尤娜一头栽倒在我床上，向蠕虫般来回爬行。
“请先下来！”我一把拎起她的衣服后领，将小女生整个提到椅子上放好。
“请吸血鬼大人饶过小的，让小的好好睡个回笼觉吧！”我像个优雅的骑士般单膝跪地请求道。
“好的，既然如此，你睡吧。”尤娜蜷缩身体，将双腿折叠在胸前，无限慈爱地说。
“呃。”
“怎么？”
“你要我在你面前睡觉……”
尤娜睁大眼睛瞪着我，一下子涨红了脸。
“讨厌呀呀呀！”
“又来了。”我做着耸肩的姿势，等待下巴上那沉重的撞击。结果小吸血鬼只是飞快穿过窗边的墙壁逃了出去。
没有在她逃走前确认凉糕这种食物本质上到底是甜还是咸，我不免感到些许遗憾。
睡神大人，再见。
前辈的到来确实帮了大忙，我发现在前辈面前，尤娜和十四熊都表现得规规矩矩，一时间档案室里只有纸张翻动和档案盒移位的声音。我抬头，正对上尤娜的眼睛，她伸出舌头，冲我做个鬼脸。尤娜身后，十四熊对我比划着“OK”的手势。
你们两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我再回头瞅瞅前辈。今天，前辈又穿回她那套轻巧的服装——连帽卫衣、牛仔短裤。那天夜晚，匆匆赶到案发现场的前辈所穿的那套裙装并不常见，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我从没意识到前辈只要换个发型重新打理一番，就能散发出高贵典雅的气质。不过前辈本人似乎并没什么自觉，那天她究竟去了哪里，也对我闭口不谈。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晃晃脑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的档案上。
几天前在意的东西重新回到脑中，但总像雾里看花，不甚真切。
我在意的是“失踪”两个字。
在之前的整理中，这个词出现的频率相当高。
人熊失踪，虎人走失，再加上不久前我和前辈成功阻止的那次婴儿失窃案……总觉难以释怀。
“前辈，尤娜，十四熊，你们整理档案时，有没有遇到关于‘失踪’的案子？”我抬头问。
“如果说‘走失’或‘丢失’也算的话，的确有那么一两例哦。”尤娜立即回答。十四熊也不住在点头。
“我这里刚刚也遇到了一个‘偷窃未遂案’呢。”前辈说道，“有人想在购物商城的娱乐室里抱走玩耍的人类小孩，结果那孩子的母亲就在旁边，于是报了案。不过窃贼飞快逃脱了。”
“什么样子的窃贼？”尤娜好奇地问。
“据说是人类女性的样子，不过头上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围巾遮住了嘴部，因此完全无法识别。”前辈翻出那份档案念到，“不过据视频记录观察，那女子个子挺高，奔跑速度相当快，且没有选择走人多的出口，推测是运动员或教练，很可能还是商场的常客……”
“没有人兽之类的可能？”我问。
“现场没有提取到任何特殊气味，既没有兽类的体味，也没有香水味……当、当然，不少人兽也是没有体味的啦！”前辈突然红着脸，激动地对我说。
尤娜偷偷笑起来。
“小光有没有体味，大叔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你在说什么呀？！”我立即反驳，结果和前辈说出了同样的话。
“谜样一致！”尤娜盯着我俩来回看看。“我也是听说，你们初次见面，不就很‘亲密’地确认过彼此的某某了么？”
那“某某”干嘛省略不说啊，好令我在意！
“一定又是听老爹胡扯的吧？”前辈气急败坏地问，“老爹信口胡诌已经不止几十次了，真拿他没办法！”
“请问老爹是……”我想转移话题。
“就是面试的那个人啦！”
原来是那个大叔啊……我心里立即有了数。不过，现在可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不要散去！
“请你们找找自己手边有关‘失踪’的案子，给我一下好吗？”
“哦？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前辈担忧地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想先合起来看看。”我只好保守地回答。
“对了，小尤娜、月、十四熊……”上午工作结束后，前辈双手合十做出请求的姿态，“我明天要到DOWNTOWN那边去，呃……有事，所以又要让你们辛苦了……对、对不起！”
前辈又要出去？
“啊！是那样啊……没事没事，大叔就交给小尤娜吧！”吸血鬼大言不惭。
“那、那我先走了——去准备下……下午见！”前辈羞涩地说完，快速跑出门去。左侧的马尾轻轻颤动。
“小光要加油哦~”尤娜冲着前辈的背影快乐地挥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些什么吗？”我问。
“咦？！小光没对你说过？”尤娜露出吃惊的眼神，下一秒，又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既然小光都闭口不谈，我可不能出卖好友。”
“为何在这种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地方充满了正义感？！”
尤娜同情地看着我，然后出乎意料地——竟安慰似的拍拍我的右臂。
“没事，尤娜倒是觉得大叔和前辈……嗯嗯……”
所以说到底是怎样啦？！
“十，四，熊。”尤娜突然咬牙切齿地瞪着我身后，我连忙回头。
身后，十四熊正握着手机，似乎准备发送某条短信，听到尤娜恐怖的警告，已经完全僵在原地，满头流汗，无法反应了。
“喂！没事儿吧？”
尤娜大笑起来。
真是可怕，女人真是可怕。那一刻，我仿佛在尤娜身上，看到了姐姐大人的影子。
对了，说到姐姐大人，小茉在最新的来信里说的那件事是真是太令我惊讶了！说什么姐姐大人突发奇想，把我好早以前的那四十九本书全部翻了出来，认真研读——这真是晴天霹雳！如果被那个人看见当年丢脸的证据，哥哥一定会受到无尽的耻笑，从而无地自容吧。如果小茉能帮哥哥说服姐姐大人把那些书全部付之一炬（这正是当年应该做的事！），哥哥将感激不尽！
另外，小茉在信里提到自己已经能够释放曼德布罗特（Mandelbrot）吐息这样的恶魔中阶绝招，算是近期对我来说最大的慰藉。如此一来，小茉就刷新了我们艾利格欧斯家族的记录，成为最年轻的掌握该项吐息技能的恶魔。不过，小茉和至今都还无法吐出任何死火的我的差距又拉大了些许，哥哥多少会感到寂寞。不论如何，哥哥还是由衷地为拥有小茉这样的妹妹而骄傲。
如小茉所见，果月伊始，哥哥待在DP总部进行档案整理的工作。海莉伊希前辈似乎有什么小秘密，不过哥哥并不十分在意（小茉也在信里委婉地问过哥哥和海莉伊希前辈的事，请不要多想）。
“所以呢，我明天也不能来呢。”
“等等，莫非你是想要跟踪小光？”尤娜吓得跳开三米远，“没想到你这么主动！”
“你都在说些什么啊……”我倦于应付地说，“是同学聚会啦。整个系的十来个人决定明天去DOWNTOWN搞个一日游，我们实验室的同学当然也得去咯。”
“这种事，导师知道了会不高兴吧？”尤娜一边吮吸着无糖原浆番茄汁，一边好奇地问。
“这个嘛……导师只会对把能源部玻璃窗弄坏而又跑不出好数据的我愤怒吧。对法希同学是没什么训斥的。”
“法希是谁？”
“一个美女哦~”
“切，大叔果然是这种人。”尤娜赌气地转开脸。
第二天，我乘坐城际特快2号线，在1111区的市图书馆和其他同学汇合。同学们的老家大多就在周边城镇，也有少部分是本地居民。除我之外，他们全部是人类。其它系的同学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法希也很少跟别人交流。因此，大家都把我当成人类看待。
筑林市图书馆即使在周边的城镇间也是好评如潮的，如果小茉将来能到现世求学，一定不要错过这个好去处。图书馆的外形像个巨大的方形透明匣子，圆形台阶一层层向下延伸到方形主体底部，人们从那里进入馆内。学园卡和图书馆网络有认证共享，我们不需额外办理借阅卡就能进入其中。
图书馆的中心嵌入巨大圆柱状主机。馆内分为普通阅览区、高级阅览区和特级阅览区，分处不同楼层。后两个阅览区需办理会员卡才可进入。进过高级阅览区的同学说，里面和普通阅览区的区别除了在视听墙边配备可调节的座椅和饮料接入口外，更重要的是软服务质量：模糊查阅的功能比普通区高出许多，搜索资源的速度也更快。没人进过特级区。
我们去的那天并不是周末，因此没有多少人。普通区的厅堂很大，中心是一圈视听墙。我们各自到合适的位置站立，从墙面拉出头盔状阅读器扣到脑袋上，眼前先是一片漆黑，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过等我们将学园卡插入墙面后，头盔内部立即出现一片漂亮的庭院风景，悦耳的轻音乐也开始在耳畔流淌。这种头盔的原理是快速与使用者脑波取得联系，并制造新的神经信号反馈，让使用者产生一种半虚拟实境的经验。目前人类还没有完全研制出全虚拟技术。使用头盔的心得是：自己的身体能感觉到是站立在图书馆内，眼前却是虚拟的景色。第一次使用的人会因为不适应而站立不稳，墙面提供了扶手和强制固定身体的安全带。
我在庭院中漫游，前方出现一栋古朴的别墅。走进去，地板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我环顾四周，发现已经有一些人在里面走动了。那是一些计算机合成的虚拟角色，非常安静，设计目的是让使用者不至于感觉孤独或害怕。别墅的每个房间都很大，房间里鳞次栉比地排着一列列书架，各种书籍应有尽有。如果不知道自己想读的书在哪个位置，可以回到大厅中央询问虚拟管理员。
有一点我没提到，就是戴上头盔、初始化图书馆系统时，可以对虚拟场景进行设定：现在开放的场景除了我体验到的庭院外，还有湖畔、沙滩、山顶、咖啡厅等等。虚拟角色和图书管理员的形象也可以选择。我统统使用了前一个用户的默认设置。图书管理员是一只戴着眼镜的浣熊。
我走近他。浣熊抬起头，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浣熊又亲切地补充了几句，我还是无法理解。
原来如此，他说的是人兽语系的话语。只会说人类语和恶魔语的我是无法理解的。我只好退出别墅，在脑内默想“设置”，约两秒后，视野前方出现白色文字选项框。我选择了人类一栏的第一类型虚拟角色。再次进入别墅，这次，管理员的位置出现了一位亲切的大叔。
“‘自由’一词由人类发明，一个从没得到过她的种族！”我一走上前，大叔便抬起头打趣地说，看来这属于问候谚语。
面对大叔热情的视线，我不知所措。到底想看什么书好呢？同学们来这儿只是体验这套虚拟系统本身，大家约好玩一会儿就到别的地方，所以不能选择太长的书。另外，我认为最好别在这个时候读沉重的故事。
“有什么关于冒险的故事吗？”脑中的我开口问道，顿了一下又补充，“讲述男孩遇到女孩，一起克服难关取得胜利的故事。”
“请您稍等！”大叔热情地说，坐下敲起键盘。
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主题呢？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脱口而出罢了。
过了五秒，大叔将搜索出来符合要求的书目显示在我眼前。
大约有三页纸，每页有十个书目，不是很多。
我漫不经心地往下翻动，等翻到最后一页，心里突然紧收了一下。
小茉，你猜我看到什么了？你一定能猜到：我看到了那本书，我家里还堆着四十九本同样的纸质版。我一下紧张起来，书目后面赫然写着：借阅次数0。
果然没有人读过。
不知为何，我松了口气。
可是，我再无心情继续使用这个系统，于是摘下头盔。
身边，其它实验室的同学们都还陶醉于虚拟图书馆中。有些人不自主地用脚轻轻打着节拍，另一些人在头盔下将嘴张得大大的，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兴味索然，走向靠墙壁摆放的沙发。
法希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
“你好。”我向她挥挥手，法希转过头来。
“你好，蒙特同学。”法希微微一笑。
“请问，可以和你聊聊天吗……”我突然察觉，虽然已经相处了近两个月，不过我对法希的认识基本停留在最初的那几句对话上。
“当然可以。”法希灵巧地向旁边挪了挪，给我空出位置。
坐下之后，我才意识到，找不到话说。
法希似乎并不在意，眼睛重新望向前方。我不觉有些紧张。
“数据跑得如何？”法希突然开口，我没料到她竟然关心我的实验结果，可以说措手不及。
“还……还行吧……”我吞吞吐吐。
法希一下子凑到我眼前，她的身体都快贴到我手臂上了，对她这么突然的举动我吓得直往后躲开。“蒙特同学，你知道设计分类器的要点么？”
“难道不是在线性分类器中加入正则化项，或是在支持向量机里使用不同的核函数吗？”
法希摇摇头。
“蒙特同学，我现在给你两个矩阵，告诉我它们是同一类，还是不同类吧。”
然后，她报出两个七阶矩阵。我用手机记录下来。
“嗯……我想想，目前能找到的规律是，这些元素的绝对值都介于0与8之间，带小数位的数顶多到小数点后两位，而且小数点后第一位不是0就是5，第二位一定是1。1.01这个数老是出现，再来是结尾，最后一行都有几个0，但又不能算是稀疏矩阵……嗯，似乎看不出更多的不同。”我挠挠头。
法希微微笑起来。
“那将矩阵向量化，或是，按照行序写成一个数列看看呢？”
我不知道她想说明什么，就老老实实照做了。
写出来是这样：
矩阵A：-7，3，-6，2.5，3，2.5，1.5，-7，6，5，4.5，3，5，4.5，3，2.5，3，6，1.01，6，3，1，-7，1，-6.5，-5，-3，-5，-6.5，1.5，3 5，1.01，7，6，5，4，5，3，2.5，3，-4，-3，0，0，0，0，0，0。
矩阵B：4，2，-6.5，-6，-5.5，4，3，2，-6，3，2，1，2，-7，-5.5，-4.5，-3，-4.5，-5.5，-6，-7，1，2，-7，1，-6，1，3，6，7，1.01，6，3，6，7，5.5，6，3，4，2，1，6，-7，5.5，-6，0，0，0，0。
“还是看不出什么……”我歪起头。
“假如。”法希轻启嘴唇，“假如小数点后第一位表示是否为半音，第二位是1表示高音区，为0是中音，负数则表示低音，你能唱出来看看么？”
我按照吩咐，拼命回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乐理知识，小心翼翼唱出来。
似乎有点感觉了。
我皱起眉。
法希再次满意地笑起来，然后，她轻声哼唱了一遍。
我想起来了，前辈弹奏过其中一首，不论如何，曲调很像……情不自禁地，我和着法希一同浅吟。
“矩阵A和矩阵B分别是两首曲子第二乐章的最后四小节，前者来自巴赫e小调长笛协奏曲，BWV1034。后者则是巴赫a小调长笛独奏奏鸣曲，BWV1013。BWV是专门给巴赫曲子设计的编号系统。”唱完后，法希解释道。“0则表示终止。”
“竟然是……”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两首曲子调性不同，所以，如果分类的话，在没有新样本的前提下，两个原始的输入矩阵就不能被标记为同一类。不过显然，普灵的耳朵更适合处理转换成音乐的样本，而看不出原始矩阵间的差异。”法希认真说道，“相反，机器人使用的是二进制、八进制、十六进制甚至三十二进制，他们更擅长处理矩阵。因此，要设计出有利于机器人进行分类的算法，就是要设计出一种好的转换形式，能将现实中的采样样本最有效地表达给机器人。所谓核函数，不过是其中一种变换罢了。空间的变换。如何设计出这样便于机器人理解的变换，或称映射，这就是你需要思考的问题，蒙特同学。”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俩就这么复归沉默，静静坐着。
“看见那个姜黄头发的小个子女孩了吗？”法希突然又开口，我连忙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她是607室的。那个实验室专门研究AI异常心理学。”
“唉？”我不解。
“那个女孩的研究课题是‘解离性神格障碍’。”法希不管不顾地讲下去。
“这是什么？”我有些好奇。
“和‘解离性人格障碍’对应，具有类人智慧的机器人所独有的一种系统故障。”法希平静地回答，“最一般的定义是，机器人出现双重或以上神格，即机器人不再唯一服从主人的强制性命令。”
“‘神’……是指主人吗？”我皱起眉头，这么自大的名字竟然作为一类故障的专用名词，真是不可思议。
法希点点头，马尾在脑勺后方轻轻晃动：“理论上，机器人只有唯一的神格，即主人。人类本身是没有神格的。尽管人类有信仰，但几乎不可能唯一服从另一种具体存在的生物。当然，历史上有些个例，不过都有各自的前提条件。但机器人自从被人类制造之时，就被赋予这一神格。”
“既然如此，什么情况可能会产生那什么障碍呢？”我问。
“例如主人长期让机器人执行违背原始三定律的任务。我们知道，机器人三定律有着明显的逻辑缺陷，但不可否认其作为最原始内核在机器人技术中的广泛应用。当然，现在完备的AI都有许多扩充的定律支撑基础行为。”
我想到一个问题。
“出现神格障碍的机器人，会自杀么？”
法希转过头直视我，一双琥珀色眼睛不带任何感情。
“或许……会吧。如果有必要的话。”说罢，她低下头。
“机器人……真是神奇的种族呢。我一直都弄不明白。”我靠近沙发里。
“机器人是否是普灵，还在激烈争论中。”
“不是已经有机器人自治州了吗？”我问。
法希笑起来，发出不屑的鼻音。
“那只是表象，实际不过是人类做的一个规模巨大的实验，为了驳斥中文屋理论[注6]。讽刺的是，尽管AI现在已经进入人类的日常生活，质疑AI的一方使用的，仍然还是朴素物理学里的旧腔调。”法希说的话里并没有悲伤和轻蔑。
这个女孩是绝对冷静的。
“蒙特先生怎么看待机器人呢？”法希突然发问。
尽管已经对不同种族间的冲突有了理解，我还从没认真考虑过机器人这一种族的事。
“这个还真不好回答，这个种族很庞大吧，从工业用的，到具备很高智能的私有机器人……”我望着图书馆半透明的磨砂天花板慢慢说，“也许，我也能和某些机器人成为朋友吧。”
“蒙特先生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我惊恐地看着法希。
好久之前，也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臭小鬼，你还真是个浪漫主义者——姐姐大人曾经这么说过。
“不，我只是想变得更真诚一些。”我严肃地回答。
法希眨了眨眼，右手又在耳垂附近绕圈，这可以算是她的小动作了：“我是在赞扬你。并没有恶意呀。”
“我……知道的。对不起。”我尴尬地说。
“其实，机器人和人类，是根本相反的存在。”法希的语气似乎轻松了些。“机器人讲究效率，而越接近人性的东西，越没有效率。”
“此话怎讲？”
“机器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不会是多余的，而人类即使在最关键的时刻，依然会有许多小动作：转笔、指尖敲打桌子、轻轻咳嗽——机器人不会做这些。相反，要想让一个机器人通过图灵测试，甚至完美地和人类相处，就要额外设计许多模糊性极强的算法。”
“刻意让机器人出现破绽？”
“是的。蒙特同学知道吗，现在的机器人都有两套应对系统。处理专属事物时的正常系统，和处理与人类沟通时的随机系统。一般而言，随机系统的复杂度远远大于正常系统。你会发现，如果老是缠着自己家的机器人聊天，不一会儿它就会因燃料耗尽而发出提示了。”法希说着，不由自主笑起来。
这么一笑，配合她单马尾、衬衫加牛仔裤的造型，突然变得好活泼。
“不会做多余的动作……”我脑中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萦绕、成形，但就是摸不清轮廓，“机器人会背叛主人吗？会出卖主人吗？”
法希收敛笑容，再次恢复严肃的表情，我感觉此时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诚挚：“如果出现解离性神格障碍的话，背叛也是时有发生的吧。”
我却摇摇头：“我觉得这种疾病本身只是人类自以为是的想法，机器人并没有病，也没有那什么解离……这都是机器人自己的选择，主人——不，应该说是自以为是主人的人类，对机器人做了过分的事，于是机器人不再信赖对方。这是很正常的事。”
法希沉默了。她的双瞳仿佛两条看不见尽头的黄泉路，彼岸花都在沿途凋谢殆尽。
“蒙特同学，你果然还是……很天真呢。”最后，她轻轻说，把脸凑到我面前，“不过，我也挺喜欢这个观点的。平等的观点。”
下一秒，我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法希温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俏皮地冲我挤挤眼，迅速起身离去。
不是吧？！等等，这什么展开？！
两个月坐在我旁边对我不理不睬，连我被导师责难时都不过来安慰。现在却——
小茉，求安慰，求解释啊！
（请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姐姐大人，这会成为她用来对付我的新武器，我是认真的。）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随随便便接受一个还不怎么了解的同学的吻呢！！！
等我冷静一下，吸气——呼气——吸气——呼——
法希双唇的触感似乎还停留额前，冰凉柔滑。
为什么是冰凉的？等等……难道说我的头很烫吗？！
吸气——呼气——吸——
远处，其他同学已经开始摘掉头盔，他们兴奋地讨论着自己在虚拟图书馆中的体验。法希高挑的身影也在其中。
“蒙特！我们走啦，快跟上哦！”有不少人冲我挥手，让我过去。
法希没有回头看向这边。
可恶！我是不会动摇的！——经过短暂的思索，作为高贵恶魔的我已经得到了这个正确的结论。
没错，如、如果法希真的……那个……什么……对我感、感、感兴趣的话……我也会负起责任什么的……但是——注意我用的重音（信里虽然看不出，但小茉一定能懂），只是现在这种暧昧状况的话，我一定不会动摇原先的决定。
等等，我原先有什么决定？
……谁在乎这个！
我气呼呼地大步追上大家。
吸气——呼气——吸——
现在，没有什么能动摇半血恶魔蒙特·艾利格欧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做到！
除了几秒钟后我不经意回头看到的——
前辈。
海莉伊希前辈。
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一同走进图书馆……
手！牵！着！手！
我的世界沉默了那么一秒，然后，不可逆转地，不可恢复地，不可阻挠地……崩毁了。
海莉伊希前辈羞涩地微笑，她穿着那套漂亮的连衣裙，头发也放下来，柔顺地在肩上轻微晃动。陌生的男人仿佛被打了马赛克，自动被我的视网膜过滤掉。但……我的心仿佛停止了。
一秒。
两秒。
前辈和男人已经走出我的视线。
那天，我再也没开口说过话。
即使是后来，大家一同坐在“三体巨楼”（就是筑林市最高的那三座大厦）正中的草坪上愉快地分享从快餐店买来的汉堡以及从PerfectCream预订的特价冰淇淋，看着不远处白砖砌成的喷水雕塑时，我也只是机械地上下开合嘴巴，实则味同嚼蜡。
即使是后来，有人开玩笑说“蒙特同学和法希同学要是性格互换就成超级有爱的一对了”而另一人接着说“哎是吗蒙特同学果然是天然呆”且第三个人说“的确有点蠢萌蠢萌的”然后大家一同哈哈大笑时，我也只是皮笑肉不笑。
甚至是第二天夜晚，导师委婉地暗示：可能我不适合走学术这条路、如果精确度还是无法提高、就可以考虑制作简历投放的事、进入实习环节、早早毕业了事时，我的耳朵像是潜入水底的感觉，只听得到嗡嗡嗡的杂音。
但新跑的实验数据又出了问题。加入成对判别距离约束项后，算法复杂度大幅提升，时间大大增加，但收效甚微。精确度只提高了百分之零点零几。差异度测试和推广性测试也不理想。即使导师对打碎玻璃的事最终只字不提，且似乎由于对我彻底绝望，竟没有大声责骂，我还是毫无反应。也许算法的方向一开始就选错了。就像某些期待一开始就注定会落空一样。
我是不是该沿着法希同学指明的思路从头开始尝试呢？
得了，现在别提她了。
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
椒盐小饼干？
凉糕？
前辈对我总是微笑着，时不时鼓励我，在危险时刻冲在我前面。
面试我的大叔说，前辈很厉害。
我呢——
一个朝思暮想了很久很久，终于得偿所愿来到现世的半血恶魔。
既不能像恶魔一样强大而智慧，又无法完全融入人类的生活。好不容易加入DP，作为见习生却碍手碍脚。
对于那样优秀的前辈和如此无用的我，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那一夜，我头疼欲裂。
奇怪的是，小茉，当我彻底悲伤后，反而对一切都不那么在意了。没错，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都无法动摇我。我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振作起来。
想想，好好想想你来现世的目的，不是用来虚度的，不是用来对某种感情进行妄想的——请像一只真正的恶魔那样思考吧！
你来现世，是想要磨练自己，让自己比过去的自己强，比姐姐大人强，比父亲大人强，这样，你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保护最重要的人！
小茉，那一晚我的额前仿佛被炭火炙烤——我伸手抚摸，发现两边额角都有坚硬的凸起，凸起部位很烫，顶端尖利扎手。我在床上翻滚，牙齿紧咬毛毯。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恢复平静。
真正的平静。
额头上很光滑，什么也没有。或许昨夜我做了噩梦。
然后，我在晨曦的阳光里，看到小茉写下的“哥哥加油”。
我决定先回实验室，再仔细研究一下算法。就在写着这封信的此刻，我已经将最新的算法放入服务器进行测试。但愿这最后的一搏能逆转局势。
信的某些地方笔记略显潦草，希望不影响小茉阅读。
哥哥现在已经恢复正常，没什么可担心的。
随信附上牛奶（分量少了一些，对不起，因为DP那边的收入拿了很大部分去赔偿那块玻璃）。
祝小茉一切都好。
（姐姐大人的前任男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小茉如果愿意，可以小心地帮我打听一下，这样我就不会过于沮丧了。）

    正在一点一点重新振作的哥哥蒙特·艾利格欧斯
                                       果月·沉寂周·傲日
第05封

茉莉·艾利格欧斯：

这封信比前几封都长，因为这周发生的事挺多，又都很重要。
现在是凌晨两点，哥哥正在东方楠的公寓里写着这封信，很奇怪吧？读到最后你就知道原因了。
这几天，哥哥重新开始阅读风格各异的书籍。为了防止服务器过热引起故障，实验室的空调开得很冷，冷到让人浑身抽搐、流下鼻涕的程度。在这样的气氛中，很适合读一些我们恶魔本族人写的东西。
哥哥看了歌德的《浮士德》，作者详尽描绘自己和一个名叫浮士德的人类术士之间巧妙周旋的故事。再来是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全书以纪实笔触，叙述了几十年前那次高阶恶魔拜访现世的活动，这件事我以前听姐姐大人提到过。接着我还读了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相比写实的《烟草与魔鬼》，这个故事被赋予更多传奇色彩，从侧面反映出人类贪婪成性的本质。在睡前短暂的间隙，哥哥则是一点一点阅读了王尔德的《莎乐美》，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和恶魔相关的事，而是写了人类的虐恋，一种变异的情结，有那么一点解离性神格障碍的意思。最后，哥哥读了坂口安吾充满妖魅色彩、寒气逼人的《在盛开的樱花林下》，以及形如死火冷冷燃烧释放狂气般、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的无聊》。等哥哥读完现在手头上这本《哈扎尔辞典》，就把这些书一并打包寄给小茉。
随着阅读的深入，上周出现的那种心烦气躁一点点消退。身旁的法希同学回归到对我不多过问的状态，我也没主动搭理她。不过两人待在实验室倒也没什么窘迫感。在关键问题上我俩总是心有灵犀，知道哪些事可以畅所欲言，哪些事必须保持缄默。
自上一封信投递后，哥哥一直待在实验室，读书，并思考DP那些与“失踪”有关的档案间的联系。最近都不太想和前辈碰面，所以我把档案也带到了实验室。前辈曾两度来电，关切地询问我是不是学业繁忙，或身体不适。面对电话那头对一切毫无察觉、担忧发问的前辈，我的愧疚感有增无减，但还是无耻地撒下谎言，说自己忙于应对如山的数据，暂时不能回DP总部。
不过昨天，我还是找到了不得不回一趟总部的理由。
我要找东方楠谈谈失踪案件的事。这是我经过几天不带任何情感、冷静分析手头档案后，得到的结论。
第7小队喜欢在DP二层的某个车间活动。一大早，我便鬼鬼祟祟溜回总部，小心提防着不让尤娜、十四熊或前辈本人发现，一口气跑到车间中。
南郭槐正在机床后面埋头调试某种精密的小玩意。抬起乱蓬蓬的大头望见我，这个机械狂人咧嘴一笑。
“你在做些什么？”我好奇地问。
“嘛……”南郭槐不紧不慢地说，“机器的正确运转需要齿轮们完美契合，齿轮则需要时常维修、润滑。你看，筑林市就是那台巨大的机器，每个种族都控制着几个齿轮，而DP的工作便是lubricate呀。”
“加润滑油？”我弄不懂他说这段话的意思。
南郭槐用手指着我，满意地点头，他戴着一副类似防风镜般的装置，屏幕上有二极管显示的小字不断变动。“所以是Peacemaker，调解人、协调者，不是审判、不是惩罚，不是正义。”
我没搭腔。
“不过呢，现在有个家伙却想打破这种死气沉沉的现状。很不错。”南郭槐重新低头开始检查手边的机械。“阿楠他再过五分钟才会过来哦。”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东方楠？”
“别傻了。”南郭槐头也不抬，挥一挥手，“你一脸严肃快步走进来，看见这里只有我，表情有些失望，步伐也变慢了。你手里拿着一沓档案，档案封口使用的胶带颜色不同，看来你是在整理所有DP小队的案子。所以呢，你是来找东方楠讨论DP案件的吧？”
“厉害！”我不禁惊讶感叹。
“少来，如果成天和AI打交道的人都不能看出这些细节，也就没什么希望了。”南郭槐再次站直身子，好奇地打量着我，“要知道，区分机器人和人类，最简单方法就是看动作和表情。”
“机器人不会做多余的动作。”我想起上次法希说过的话。
“小鬼有一手嘛。”南郭槐竖起食指，“没错，就是观察观察再观察。机器人会露出破绽。这也就是为何上次我们很快结了那个机器人抛弃案的原因。”
“咦？小巷子里发现的……”我迅速回忆那个案子的细节，虽然与前辈一同执行的婴儿失窃案对我而言有重要意义，不过机器人这边可是我加入DP后第一个参与的案件。
“还记得吗，那个机器人的姿势很微妙。”南郭槐将古怪的眼镜使劲往上抹到额头，一头乱发向后倾倒，“我算见过很多机器人的‘死亡’了。机器人和人不同，对他们来说，‘死亡’就是时间趋于无穷大的‘停机’。所以呢，机器人死亡之后，一般是保持直立的姿势静止不动。手脚都很规矩。”
我想起那个案子里，机器人奇怪的姿势——双腿别扭地向右弯曲，双手放在腹部。
“那个机器人可能在‘死亡’后，被移动过。”南郭槐接着说，“为了搬运方便或别的原因，有人故意把她弄成那个样子。所以，一看到那种‘死亡’姿势的机器人，我心里就有底了。”
“这下懂了。”尽管南郭槐说得很肯定，我心中的疑点却越来越多。本来失踪案件就满是困惑，现在这机器人的案子又来干扰视听么……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家伙。”南郭槐不褒不贬地低声说。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有趣？
“难怪阿楠那么看好你。从你当时问机器人知不知道自己的死穴那一刻起，哼……”南郭槐大笑起来，“他说你搞不好能给DP带来新风气。当然，阿楠的意思，是想让你和尤娜小姐在一组的。不过呢，老爹安排你和海莉伊希小姐在一起，阿楠也觉得不坏。”
“那个家伙看好我？！”我完全跟不上状况，一口一个“新人”的别扭男人，怎么可能看好我这种初来乍到的小鬼？
“可不是嘛，要不怎么可能帮你摆平能源部那大玻璃的问题？”南郭槐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不出面不行呢，小尤娜也被牵扯进去了……”
“等等！摆平什么？”我着急地问。
“啊，当然是弄坏人家玻璃、DP对你们的惩罚啦。那天晚上，阿楠和海莉伊希小姐去找老爹，说是你们察觉到那间房子有异样，才选择了这种激进的调查方式。因此，打碎玻璃的性质就变了，你们的惩罚也轻了。你难道没查看自己的DP账户吗？扣的钱减少到本来的三分之一呢。”
没想到东方楠和前辈为了尤娜和我，还特意去说服那个看上去很不靠谱的老爹，而我之前还隐隐在心底生着前辈的气——想及此，我便羞愧难当。
我果然还是摆脱不掉恶魔自私的天性。
“哟。”南郭槐突然冲我身后挥手。
“新人，找我有事？”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
“我有件事想单独和你商量一下。”我回头严肃地对东方楠说道。
“二楼。”
天台上，我将那一沓档案递给瘦高男子。
“这是……”
“这几封档案是五个月来不同DP小队处理的案件，当然也有你们第7小队的资料。”我立即说，“报案人的描述有些许偏差，不过全部可以归类为失踪案件。”
东方楠点起香烟，吸上一口，再闭上眼慢慢吐出。一个新的莫比乌斯环轻飘飘飞向前方。
“你觉得这些案子有关联？”末了他问。
我点头。
“单独看个别案件似乎毫无联系，不过合起来看……特别是从日期和报案人居住地分布来说，这些失踪呈现惊人的相似度。而且失踪人多为孩童，随着日期的推后，失踪人趋于低龄化。当然，有两三个点是空缺的，我还不清楚原因……之前我和海莉伊希前辈解决的那次婴儿失窃，是这一系列案子的最新一例。”
“如果你说的正确，那可不秒，因为你们阻止了那起失窃，那么按照你总结的规律，”东方楠看似不经意地翻动着档案，倦怠的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应该有新的婴儿盗窃案发生。”
“不过，这几周却并没有任何人报案。”我立即说，“这是我想请您协同调查的东西。”
“真糟糕。”东方楠含着烟，口齿不清地说，“难道那个‘犯人’厌倦了绑架的这套把戏？不，如果绑架真有规律，那么情况有二：一是绑匪自己对人质有特殊用途，不然年龄的分布不可能如此规则；二是绑匪想通过绑架这种违法行为本身，对DP或别的权力机构进行某种威胁。一种情况出于隐藏自身，另一种则是暴露自身。前一种情况我们还不敢妄下结论，不过如果绑匪的目的是第二种情况……”
“就一定会有新的受害者出现吧？因为我们根本是把不同的绑架案分开处理了。”我接下去说。
“有意思。”东方楠虚起眼，“绑匪如果是刻意想要隐瞒自己的行为，那他无疑做得很成功，抓住了DP的漏洞。没错，相比人类失踪的案例，DP对其他种族的案子热情不高，一些兽人本身也不在意，所以是交由不同的小队进行处理。这样一分散，就再也看不清全貌。”
东方楠抖抖烟灰，突然望过来：“新人，你为什么要过来找我？明明有更擅长处理追踪的DP小队吧？整理数日资料的你，不可能不了解每个队的风格。”
我摇摇头：“我是看到了一点，才决定找你的。”
“哦？”
“你们小队处理过两起失踪案，一起是人类小孩失踪，另一起疑似狐狸人的孩子被盗窃，虽然尚未告破，不过……”我回望向东方楠，“你们小组曾在报告里提到过两起案件由同一犯人所为的可能性。别的小组都没有在意这个观点。”
“哼，的确，当时我是想过这种关联。如果说我窥见了冰山一角，你这新人倒是潜下海底看见了冰山全貌。”东方楠微笑着点头。
我再次摇头：“这个案子的规模之大，出乎意料。我和海莉伊希前辈——”我顿了顿，“我们小队单独行动是绝无可能搞定的。所以我要请求你们小队的协作。至少，你们小队是对所有种族一视同仁的。”
东方楠收敛起笑容，仔细审视着我。
“你这家伙，很有趣，果然很有趣，很有趣。”他默默重复着。“好，我就参一脚这案子，不过不是和你们协作。我建议你们去和14小队联手，当然，我就可以以尤娜监护人的理由，提供一些意见了。”
我接过东方楠递还的档案：“为何要帮尤娜到这个地步？”
“没办法呀，那小鬼……”东方楠苦笑道。
“我的意思是，你是人类，她是吸血鬼。”我停顿片刻，思考怎么表达，“如果不是DP的命令，你还有可能和她产生这么深的羁绊吗？”
东方楠点燃第二根烟：“小鬼头，搞清楚点。我呢，是所谓泛爱主义者，我只信奉绝对公平。人类可以享受到的权利，其他种族凭什么不能？我只是如此单纯地贯彻自己的信念罢了。当然，我还是会平等看待尤娜小姐，不过能不能成为朋友，就得看缘分了吧。”
我挑衅地和这个瘦高男人对视：“作为监护人，现在你和尤娜小姐之间的羁绊到底有多深？”
东方楠别过脸，长长地吐一口烟。然后转过脸来清楚地回答：
“如果她失踪，我一定会去寻找直到找到本人。如果她受伤，我一定会陪伴在她左右直到她痊愈。如果有人敢欺负她，我要以百倍的恶意予以还击。就是这样的程度，明白了吗？”
我的肩膀放松下来。我对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刚走到楼体口，我被叫住。
东方楠报出一串数字。
“哎？”我歪起头。
“臭小鬼你是不是装傻？电话号码。”东方楠将左手举到耳边比划，“记下我的电话号码，有事尽管打来！”
我似乎对这个家伙的好感度上升了些许。
走下楼，我快速向中轴移动，准备搭乘升降梯离开。
两个熟悉的身影晃过眼前。我吓得一溜烟躲到车间侧面。
“好~无~聊~啊！大家都去哪儿了呀，我不想再打那个游戏啦！”小吸血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迈步走向档案室。她身后跟着正在舔巧克力甜筒的十四熊。
可不能让他们在这儿把我堵住，还不是见面的时候——
尤娜已经跳进门内，十四熊却突然把一只灰色的大脚悬停在台阶上方。只见他抬起硕大的灰脑袋，把鼻头望向空中，抽动了两下。
我想起上次同学聚会返程时，在一家PerfectCream店外遇到过抱着一堆甜筒的十四熊。
莫非他记得我身上的气味？！
“十四熊，快进来啦！”门内传来少女的声音。
十四熊取出手机，貌似在拨号。
然后，我的手机无比大声地响起来。
“咦？”尤娜探出头，一看见我，就像看见一大块葱香猪排般飞扑过来。
“大叔！！！”
“喂喂！嘘，嘘……”我连忙堵住她的嘴，结果被咬了一口。
“干嘛？”尤娜小声问。
“别让海莉伊希前辈知道我回来了……”
孰料小吸血鬼一脚踩过来，我吓得向后溃逃。
她边追边咬牙喊道：“就是因为你吧？惹小光生气的是你吧？难怪最近她都不来DP了！”
我停下脚步：“什么？这周前辈没到DP？！”
“嫉日来过，帮我们整理了一天档案，那个时候还没看出小光有什么不对劲。之后她就没出现在DP呢。”尤娜也停下步伐，双手叉腰回忆道。
“连夜晚也不回来？”
“至少我和十四熊熬夜打电玩的那两天，你们那套房是一抹黑，没亮灯的。”
我皱起眉头。
“前辈之前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可是听声音完全没有异常啊……”
尤娜瘪瘪嘴：“就你这种迟钝的大叔，就别指望能靠声音听出女孩的心声啦！”
现在不是打嘴仗的时候，我进一步问：“之后也没和你们联系过？”
“昨天起夜时，隔着窗帘发现小光房间有微弱的灯光。我仔细听了下，似乎有哭泣的声音。”尤娜闭上眼，右手托着下巴尽力回忆着，“但刚才过去敲门，里面没人。门外楼道里，我捡到这个。”
说罢，小吸血鬼递上一张卡片。
是前辈的DP队员卡。
“不妙啊。”空气渐渐变得粘滞，我开始害怕起来，“没有卡她连家门都进不了。这是想干嘛？”
“而且马上要到月亮周了，你知道人狼的秉性的，不能这么放任不管吧？”吸血鬼严厉地说，“最近你俩都不在，感觉好寂寞的！”
前辈失踪……会是什么原因呢？不可能是找我。前辈是直率的人，一定会相信我编造的谎言，以为我正在实验室同数据作殊死搏斗。是接到新任务了吗？可前辈在电话里只字未提。难道……和上周看见的那个男人有关？
和前辈手牵手的男人。我感觉呼吸急促，手心冒汗。
“你没事吧？”尤娜有些担心地在我眼前晃动右手。
“这样，把卡交给我吧。我今晚不走了，等着前辈回来。”我下定决心。
尤娜犹豫着。
“干嘛磨磨蹭蹭的啊？”我不耐烦地说。
“你这家伙，不会拿了卡偷偷跑到小光的房间里干些奇怪的事吧？”吸血鬼担心地低声说。
“拜托，进门还有密码的啊！而且，这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质疑的家伙就是你啦！”我终于忍不住，给出一个畅快淋漓的反击。
尤娜似乎泄了气，乖乖交出前辈的卡。
“小光就拜托你了哦。”最后，她无精打采地离开了。
我立即回到一层的套房门口。前辈房间的窗户并没有完全锁上，百叶窗也高高地折叠收拢。
“海莉伊希前辈，你在吗？”我将双手竖在嘴边，尽可能大声地喊。没有回应。
走进楼道来到前辈门前，我轻轻敲门，然后耳朵贴到门上。
什么声音也没有。
既然连窗户都没好好关上，应该不是有准备的出门吧。我回到对面自己的房间，重重倒向床上。
尽管不是天天相见，不过和前辈认识已经快三个月了。前辈是那种存在感很强的人，即使你见不到她本人，但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住在DP公寓的日子里，前辈夜晚弹奏的钢琴声、回家的开门声、拉起百叶窗的“簌簌”声……然后，是在楼道里偶然相遇时，前辈毫不做作的笑容，前辈拿椒盐味的巧克力饼干和甜滋滋的凉糕给我试吃时期待的眼神，如此种种，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一下全部消失，感觉自己的房间凭空变大了若干倍，说话都能响起回声了。
其实前辈是做给那个男人吃的吧？想及此，我心里还是有些余痛，不过并不生前辈的气。我想，前辈一定是打心底里把我当成了好朋友，才会毫不避讳地信赖我的味觉、征询我的建议。
上周我写完信后曾装作若无其事地打电话问过尤娜，原本满怀正义嚷嚷着“不会出卖朋友”的家伙一不留神放松警惕，把那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告诉了我。
前辈的恋情。
据说那个男人是某个中学的老师。当时，前辈一个人初来乍到，连人类的语言都不甚精通。两人邂逅的那天下着暴雨，就在前辈呆立车站站台左右为难之际，这个男人温柔地递出自己的雨伞，然后什么也没说，快步跑进雨帘。
前辈一直珍藏着那把伞。
为了能在下一次重逢时认认真真地道谢，前辈刻苦地练习人类语言。她学得那么好，以至于现在我听前辈讲话，完全察觉不到口音。
之后，在某次出勤时，前辈竟意外地远远望见那个男人。于是，两人一点点接近，开始互相了解彼此，直到现在。
听了尤娜的讲述，我才隐隐想起，似乎我和前辈初次见面那天，她就对我说过这件事。或许是我当时太过激动，竟然选择性遗忘了这一内容。前辈恐怕一直以为我是知情的吧？难怪她一提及此事就那么难为情……
前辈喜欢上的，是人类。
我想起之前提过，我是为了打破种族间的隔阂，而决心加入DP的。那个时候，前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用力捶打床垫。
“前辈，你到底去哪里了啊？！”我低低地咆哮道。感觉不到前辈的存在，原来是如此痛苦。
我翻过身，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上光影的变化。视线逐渐模糊。
手机响起来。我翻开盖子。
“喂……”
“喂，新人，你在哪里？”
“是你啊……”
“怎么，一副大失所望的语气？”东方楠在电话那头故意生气地问。
“我在DP公寓。”
“好吧，总之呢，我稍微沿着今早我们讨论的思路去做了些调查。”东方楠的声音一沉，“好像找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呢。不，具体来说是两个糟透了的事实，你想先听哪个？”
	“两个一样糟？”
“我认为是的。”
“先说跟我关系密切的那个。”
“很不幸，两个都跟你密切相关。”
“那就按时间顺序来吧。”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他打趣。周围光线昏暗，我似乎已经睡了很久。
“你还记得你们抓到的那只袋鼠人吗？”
“记得，当时不是已经调查过，是她和她丈夫，那只狮子，一同企图绑架婴儿的吗？”我翻个身，趴在床上问。
“是吧。我今天一个人又跑去现场看了下。”
“喂！不是在开玩笑吧？！那里可是兽人的巢穴！你一个人类——”
“你在小瞧我吗，臭小鬼。”东方楠的声音得意洋洋地穿透过来，“你知道我在那片房屋的废墟下，挖出了什么吗？”
“猜不到。”
“一张婴儿床，当然，挖出来时只是一些木片，等我拿回来拜托阿槐拼好后，发现是张小床。不可能睡得下袋鼠或狮子，只可能是放孩子的。”
“他们特地为绑架的婴儿做了床？”
“你觉得这个理由靠谱吗？我感觉如果他们真是如此细心周到的绑匪，也就不用劳烦DP出来摆平了。”东方楠讽刺地回答，“我怀疑他们自己也有个孩子。”
“有意思，我记得当时楼房倒塌时，袋鼠曾跳过去抱住婴儿，让他免于受伤。或许她真的很在意那个孩子。也可能是他们原先的孩子因为什么意外死掉了，所谓补偿心理，就随便找了个婴儿。”
“不，那为何偏偏选那栋房子里的孩子？而且你不是也发现，绑架案里孩子们的年龄是呈现递减规律的么？”
	“那到底是？”
“有没有这种可能：这两个兽人自己的孩子被真凶绑架了，他们受到威胁，不得不为真凶卖命。”东方楠的声音不带一丝一毫情感，冷冷地流进耳中。
“……”
“怎样？有那么点感觉了吧？我准备去提审一下他们，不过批准要过几天才能得到，真是麻烦。”东方楠不满起来，“这就是第一个糟糕的地方，如果他们身后还有幕后，那你们就等于还没结案。”
“真倒霉。”我小声回答。
传来东方楠的笑声。
“等我说出第二件事，你再抱怨吧。”
“是上周那个死掉的职员的事吗？”
“看来你也自觉不妙了嘛。”
“没这回事，刚才你说跟我有关，但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所以不可能是AI遗弃的那案子，那么我这边的，就只有这种可能性了。”
“哎呀，刚才一不小心没忍住，暴露了语气。听好了，新人。”东方楠顿了顿，“你知道死掉那员工的妻子不是人类吗？”
我一下坐起。
“什么？！等等，人类娶了异族分子？不不，你是怎么查到这个的？！”
“你想想吧，如果狮子和袋鼠能结婚生下小孩，凭什么其他种族的人不这么做？”东方楠再次恢复镇静的语气，“没错，你整理档案时发现了失踪儿童的年龄规律，我却发现了更震惊的事实：失踪的儿童都是混血种。”
一滴冷汗从我额角流下。
“等等——”
“请听我说完。”东方楠加快语速，“我调查了，袋鼠绑架案中，受害人夫妇里有一位也是人兽。他们家警铃和其他家不同，只有他们家的报警系统不会在人兽呈现人类状态时发出警报，而其他人家的报警系统是会报警的。他们改造了系统，不然那铃声会响个不停。我向周围的邻居打探了情报，这家人不常到别家串门，但很欢迎别人到家里做客。为什么？他们不想穿帮了。”
“混蛋，当时我和前辈以为所有的警报都是那样子的！”我气急败坏地低声说。
“这个我也是问过阿槐之后才发现的。”东方楠立即说，“我重新看了你列出的时期，将其转换成折线图，在大体平滑的趋势下，某个点遗失了。”
“没错，我也发现了，那个时期没有绑架案。”我立即同意。
“不，我想绑架一定发生了，只是受害人家并没有向DP报案。”
“为什么——”我突然明白了，“是和袋鼠案同样的理由吗？受害人被威胁了？！”
“我也是这么联想的。然后，我想到上周尤娜和你处理的那起疑似自杀的案件。这引起我的兴趣。”
“于是你调查了死者的妻子——”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她承认了。”东方楠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看上去他也在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她是一个犬人。”
“等等，我们当时确认尸体时和她见过面，为何当时我完全没有闻到她使用的香水味？莫非她没有体味……不，兽人应该比人兽体味重才对……”我拼命想着理由，然后跳下床，等不到东方楠开口，我自顾自放大了音量：“对了！因为当时前辈也在现场！犬人和人狼……妙极了，犬科动物的香水味道也是接近的，而那天，前辈恰恰因为约会而喷了香水！于是我以为是前辈的香水味。而前辈，虽然闻出了对方的香水味，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条失踪案的暗线，所以出于尊重别人，前辈什么也没说！是这样吗？”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喂？”我试探着问。
“啊……”东方楠无力的声音，“真服了你，新人。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呢，你去问了孩子的事吗？”
“当然问了，但那女人说他们还没有孩子。”
“没有？”
“骗谁呢。”东方楠忿忿不平地说，“提到孩子的问题时，她的眼角都湿润了。结合她的年龄，以及他们结婚的日期，我大致算了下，孩子的年龄正好可以填补掉档案上空缺的那个点。”
“干得好，这么一来，都连上了。”我不禁对这个看上去游手好闲的男人的超高效率而暗暗吃惊。
“被一个新人夸奖，这样的感觉还真是微妙。”东方楠短促地笑一下。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虽然我们已经看见了一条隐藏的线索，但很多东西还是基于猜测的。”我的头脑已经从昏睡之后的混沌状态中完全脱离升空。
“是的，凶手，孩子被关押的地方——如果这案子真有那么十来个孩子被绑架，必须有一个大地方关押他们。”东方楠回答，“不过今晚我想再去调查一下能源部那边。房间内的档案应该还来不及处理……”
“等等，那是违反纪律的吧？必须得到能源部的批准才能去……”我暗暗一惊。
“啧啧，果然是新人。如果要走那套标准程序，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就不会摆在你面前了。”东方楠回复到嬉皮笑脸的状态，“这事交给我来做，即使被逮到，我也与你们不相干。你和尤娜可以继续探查案子。对了，一会儿我就把我俩的这些推理写成邮件通知尤娜，老爹那边的程序也让我去办。”
“恐怕凭这点证据，老爹不会批准吧。”我担心地问。
“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多地发现新线索。总之，先到这里吧。”
我和东方楠互道保重后挂断电话。我兴奋得在不大的卧室里来回踱步。
好想出去，无论到哪里去，到处走走，寻找新线索。可是，前辈还没有回来，如果我和她正巧错过就不好了。
前辈在的话，又会怎么说呢？前辈一定会充满干劲地和我们一起积极讨论吧？
想着想着，我的肚子叫起来。
在DP食堂草草解决一顿之后，我回到公寓。为了不错过前辈回来的响动，我坐到自己房间的大门后，背靠着冷冰冰的门板。幸亏下午睡了一觉，现在困意全无。我连灯都懒得开，屋子里一片漆黑。学校服务器上的数据跑得怎样了呢？不出意外，应该快跑完了。这次的结果又会如何呢……
不知不觉，我的眼皮又不听使唤地合拢。
我做了一个梦。
不，更准确地说，是回忆以梦的形式姗姗而来。
紫罗兰色的天穹下，我牵着小茉的手，走在一片殷红笼罩的彼岸花原野，姐姐大人提着装有火蜥蜴馅饼、羊骨羹和血粥的竹篮大步走在前方。右手边略显陡峭的斜坡下，三途川静静流淌，熔岩和岸边的冥土摩擦出阵阵火花。时不时刮过耳畔的热风里全是灰烬的腐朽之气。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孤零零生着一颗颓败的歌斐木，仿佛绝望的圣人向毫无回应的上天张开双臂嘶喊。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当时，比现在的小茉还年轻一些的姐姐大人在歌斐木下的腐烂之地铺好家里带来的地毯，然后一点一点，将萨夫特妈妈做的美味点心放到上面，微风将发丝刮到她脸上。姐姐大人轻轻把头发拢到弯曲的角后，侧过身对我笑笑。
我却没有回应她的笑脸。当时我正小心翼翼牵着小茉的手，生怕她一不小心滚落到斜坡下。小茉那时候真是个小不点啊，手掌肉肉的，眼睛好像总是睡不够似的半睁着。不过，那个时候小茉已经能够开口叫着“月”了，哥哥好开心。小茉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月”，或许是因为人类词汇比恶魔词汇发音简单的缘故。那时，三途川在山丘下方绕出一个半圆型弯道。对岸是一望无际的彼岸花，红得灼人双目。小茉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俩就那么静静地站立，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是望着自己的未来。
我在这种持续不变的麻痹状态下醒来。发现自己的左脸贴着地板，口水已经积了一小滩。我赶紧坐直身子，用手来回抹嘴。
门外传来蹒跚的脚步声。
紧随其后的是——
“咚！——咚！”
仿佛地面本身震动起来，坐在地上的我也跟着一跳一跳。我迅速起身拉开房门。
那头柔顺的齐肩灰发，那身素淡的兰花纹饰连衣裙——没错，正是前辈！
“前辈你在做——”前辈回过头来，我的话就这么虎头蛇尾地渐渐消失了。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痛不欲生的前辈。眼前的少女哭肿了眼，泪痕在脸上一道叠一道，整张脸都快成筑林市地图了。前辈的额头有些泛红，我终于知道刚才她是用的什么东西在敲门。不过，最诡异的却是——她那张微微上扬的嘴。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前辈，你……你去哪里了？！”我胆战心惊地问。前辈只是自顾自笑着，对我摆手。
“对、对了前辈，你的DP卡在我这里。”虽然让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让我相当不放心，不过也不能老让她在那儿一个劲用脑袋来敲门吧？我一摸口袋，没有卡。回头一看，地板上有张卡片，一定是我睡觉时弄掉的。
我正回身弯腰打算拾起卡，背部感到一阵奇妙的触感——与此同时，什么毛乎乎的东西骚着我腿部，痒痒的。
“前、前、前辈，请不要这样！”我吓得转身举起双手扶住正要倒下的前辈。她的连衣裙微微翘起，素色的裙沿，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正来回扫动。刚才就是这家伙挠着我的大腿啊！
她抬起双眼，楚楚可怜地看着我，弱弱地请求：“我……想……和，月，月待在一起……”
头顶，两只尖尖的灰色耳朵突然支楞起来，还微微转动了一下。
我的气管和支气管仿佛突然被人凭空抽走了，不行，把持住自己！眼看前辈又要仰面倒下，我赶紧扶稳她。
求你了前辈，不要醉得这么可爱啊……我哭笑不得。
“前辈，我们先进去，如何？”我担心地问。看她这样子，不知吐过没有。
“抱……抱我……”说着断断续续的话，前辈大大的眼眶中又蓄积了不少眼泪。
“好好好……抱抱，抱抱。”嘴里安抚着，我却不知道如何“下手”，究竟要怎么把她弄进屋子里啊！
最终我还是选择右手扶住她瘦瘦的肩，左手一把从膝盖后面往上提——亦即用人类所谓的“公主抱”将前辈一口气抬起。前辈紧紧攀住我衣服，仿佛我随时都会离她而去。意料之外，前辈比我想象中轻许多，身体也不像我猜测的那样类似钢筋铁骨般抗打。我手中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灵受到伤害的女孩的身体，软软的，缺乏安全感，需要依靠。
我发现前辈的鞋不知道丢在了哪儿，前辈白皙小巧的赤脚磨出了血泡，看着让人痛心。
我将前辈放到自己卧室的床上。正要回身，腰立即被一双手环抱住。
前辈把我脑袋压在胸前，嚎啕大哭。我在努力憋气的同时，心中对自己平时坚持不懈地进行游泳训练这件事充满感激。
我可是能在水下憋气十分钟呢。
前辈开始小声地倾诉，以抱着我整个人的姿势。我终于明白，在此刻的前辈眼里，我是一只叫“毛毛”的玩具兔子。前辈正在对着自己最心爱的伙伴倾吐最痛苦的故事。为了不打断她，我冒着脖子被拧下来的风险，静静倾听。这是属于前辈一个人的故事，一个前辈之前从没对任何普灵讲过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少女因为自己的血统而困扰。因为有狼的特性，从小少女就失去了很多东西，比如正常女孩都可以得到的伙伴、布娃娃、毛茸茸的可爱小鸟、过家家玩具。少女过着另一种人生，被同族的成年人狼逼迫着在野外追逐巨大的野兽，一个人在毫无工具的情况下试图在丛林深处生活一周，或是用牙齿和利爪与其它部族的孩子进行无休止的争斗。
不这样做，等下次遇到人类或其它种族时，灭亡的就是你——父辈们说着恐怖话语，逼迫她变得强大。她的童年就是在伤痛和厮杀中缓缓流逝。
后来，成年的人狼们奔走相告，战争结束了。人类，这可恶的象征、抽象的恶魔，在一夜间变成了朋友。少女不知所措。在那么幼小的年纪，她的世界观就被折磨得残缺不全。此时朋友，彼时死敌，到底该相信谁？但少女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和部族里喜欢冒险的那一小部分人一起，学习人类的文化。
少女一点点，从狼变成了人。她学会了阅读，学会了钢琴，学会用自己的心作决断。学会包容并信赖别人。
少女渴望融入人类的社会，和人类一样，平凡而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但她毕竟有狼的那部分血统。每逢圆月浮出云层，野性的一面如同脱缰之马，毫不犹豫自体内喷涌而出。好不容易结交的朋友受到了伤害，千辛万苦积累的好感度瞬间归零。周围的人都对少女冷眼相待，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这个人狼，离她远点！”那些人并不压低声音。
少女要崩溃了。
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吧。
这时，她来到筑林。那是一个阴沉压抑的雨天。少女徘徊在站台上，无助地望着鼠灰色的天空流下淅淅沥沥的眼泪。
这时候，那个温柔的人类出现了。
那把伞仿佛撑开了少女所有的希望。
活下去，努力去相信点什么，去改变点什么——也许，等我成长到足够优秀的那天，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到你面前，还回那把雨伞，从容地露出毫无瑕疵的微笑，说声谢谢。
少女进入DP。
之后的故事我都知道了，直到故事的最后，好不容易变得澄澈的色调却急转直下，被脏污的墨水混淆。那个人最终还是拒绝了少女。他喜爱着少女人类的一面，却忌讳少女狼的一面。
——如果以后我们的孩子成为狼孩，我不知如何面对。那个人如此直白地刺杀了少女的期冀之心。
——狼，还是太危险了。
——如果进入月亮周，狼性复发，可能连性命都难保。
——对不起。
——我们还是只当作在梦中，见过对方吧。
然后男人拿起雨伞，抽身离去，头也不回。
前辈讲着这个余味太糟的故事，渐渐平静下来。我轻轻移开她冰凉的手臂。凑近她面庞。前辈并未睡去，微弱的蓝光从窗外透入室内。前辈平静地睁着眼睛，打量着我。
“月。”她轻声呼唤，我能看见那小巧的口中露出的可爱尖牙，和粉红色的舌头。前辈的气息扑打在我脸上。
“头还痛吗？肚子饿了吗？”我轻声问，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样的前辈。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受伤的人。之前的好多年，我都以为只有自己受到了最大的伤害，从没顾及周围人的感受。现在，我对于自己那肤浅的自傲产生深深的恨意。
前辈只是莞尔，微微摇头。
“那是什么？”她好奇地轻声问道。
我沿着她的视线回头：“那是我妹妹写给我的话，鼓励我在这边要努力。”说着，我笑起来。
“那么旁边那个写了很多字的呢？”前辈又问，对我房间的各处细节充满好奇。
那是我刚般进来时贴在墙上的信纸，上面罗列了我在现世必须努力奋斗达成的几个目标。目前一共有三条：
1.给妹妹写信，汇报现状。
2.和所有种族的人交朋友。
3.变得比姐姐大人还强大（一百倍及以上）。
前辈笑起来。
“好……可爱呢……”她悄声说。我的脸红了。
“那、那种东西不要在意啦！只是……写着装装样子什么的……”我的底气越来越弱。
“那个美丽的女人又是谁呢？”最后，前辈不理睬我的辩驳，问出这个致命的问题。
我一直害怕回答，却又无法逃避的问题。
我干脆转过身，和前辈一样，面对床脚的墙壁。
每天早上，第一缕阳光可以照到小茉的那张“哥哥加油”的字条上。
而每天夜晚，悄悄爬上天空的月光则能够照亮那张陈旧的照片。
照片里，一个温柔的女人正对着镜头微笑，眼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她的怀中抱着一个白发小孩，小孩既不哭也不笑，只是瞪大圆溜溜的双眼，狐疑地注视着前方。
那个对一切都充满怀疑的小屁孩就是我。
而那个抱着我的美丽女人，是我母亲。
“你的妈妈，很漂亮。”前辈轻声说，“她现在还好吗？”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
“十三年前，战争期间，她被当地人确认为与恶魔通婚的异族，遭到火刑的惩罚。”我不敢看前辈的脸，自顾自说起来，“那年我四岁。”
那个时候，处于全局的考虑，恶魔一族决定对人类的挑衅采取回避态度。黄泉路被封死，人类无法攻入失乐园。既然恶魔不插手，人类就可以放心应付其他种族。最终，人类取得了胜利。不过，人类中的泛爱派在差不多的时间引发暴动，推翻了原来的人类中心派取得主导权。人类和其他种族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和平时期到来。
如果当时恶魔参与战争，历史很可能被改写。其他种族或许不会遭到如此大规模的灭杀，相反，人类可能会濒临灭绝。
但是，恶魔是自私的物种。哪怕一点点代价也不愿支付。
人类无法直接进攻恶魔，只能拿与恶魔有关的同胞出气。
我的母亲就是那个时候受害的。
“说来有趣，本来我也该被烧死在那儿。不过……”我苦笑着说，“我姐姐偷偷跑了出来。姐姐当时才七岁，却已经可以飞行。她把我活生生拽过黄泉路。我得以苟活。”
因此，我痛恨父亲，痛恨姐姐。他们选择了我，放弃了母亲。
“月……难道你的母亲……”前辈已经察觉到了。
没错，我之所以来到筑林市，并非出于对自然环境、教育水平或发展程度这类常规因素的考量。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来到这里，是因为这是我母亲出生、死亡的地方。
一到筑林市，我就依靠稀薄的回忆找到了当年的家。
现在那里是筑林最宏伟的教堂。恶魔禁止入内的场所。
我在门外合掌为母亲祈祷，她连一个坟冢都没有得到。尸骨无存。
之前，我一直都觉得，是人类和恶魔的错，人类的残暴、恶魔的私心夺走了我的母亲。但是，后来我读了很多不同种族的普灵写的书，和不同种族的普灵相处、对话，当然，也和人类有所接触。我渐渐意识到，夺走我母亲的，并不是那么直白的东西。
我想寻找这个抽象的“凶手”，因此才加入DP。
“这就是我的故事。是不是很无趣？”我低头问道。
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前辈压着我的臂弯，不知何时已沉沉入梦。
我为前辈慢慢搭上毛毯，将她的DP卡放到枕边，然后起身关上房门来到外面。
看来，我和前辈虽然相处了挺长一段时间，结果并不了解彼此。刚才那样坦诚的交流，虽然像是将未结痂的新肉又挑出来痛刺一遍，但说出来之后却意外地卸下负担，轻松不少。我在繁星的注视下做起保健操。
明天，前辈酒醒之后，一切就能重新开始。我们要再度并肩作战，对付那个棘手的儿童连续失踪案件。
不过此刻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始终不妥，尤其是当长着毛乎乎的尖耳朵和大尾巴的前辈毫无戒心地睡在我床上时。我决定回实验室去看看数据结果。
城际快车早就收班，载客飞行器又太贵。我决定难得地锻炼一下自己的体魄——飞奔过去。
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对于拥有一半恶魔血统的我，就轻松太多。
半小时后，我就看见了那高耸天际的尖尖塔顶。我突发奇想，决定绕行到月亮湾去。
星夜之下的月亮湾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静谧幽深。远方互相激荡的浪潮进入礁石围成的圆弧中，变得像小动物般无害。海面在星光照耀下泛着神秘蓝光。光影间甚至能望穿湾底。我把鞋扔到一旁，蹚着白沙慢慢走向海边。细细的沙粒如丝丝流水，轻抚着脚踝。我低头看着眼前的海水，想起吸血鬼诗人兰波写下的一句：“清亮的水，如孩童泪水中的盐。”[注7]
有温婉悠扬的歌声自远方踏浪而来，我抬头，左前方，古老的灯塔仿佛巨大的守卫，勇敢地望向无垠的大海彼方。在月亮湾的入海口，有个颀长的影子在水面腾跃、戏耍。我虚起眼，想看得更真切。歌声越来越嘹亮，节奏凌乱，但过渡自然。一阵劲风自海面飞掠而来，我感到些许凉意。这可是果月呐。我不由将双手深深插进口袋里。海风裹挟歌声由远及近，勾魂摄魄般向我袭来。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海水漫过脚踝。
那个身影到底是什么？海豚？海蛇？亦或其它我所不知道的鱼类？有那么几分钟，我分明看到它是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但紧接着，它便跃入水中，海面徒留波纹几许。正当我感到寂静难耐时，那团暗影又突然蹿出水面，在空中自由地旋转，然后落下。比鱼优雅，比人灵活。
终于，那团身影似乎转过身来，发现了不知所措的我。歌声戛然而止。一时间，我和它对望着，两边都一动不动。
然后，那团暗影深深扎入海底。只留下“噗通”一声。
我不免感到有些遗憾。
海浪在脚边起起伏伏，仿佛在邀我下来畅游。可惜我水性欠佳，只能退回沙滩。
正当我转身想要离开时，背后响起水声。我转脸，水花正巧溅入左眼。
眼前的情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站在眼前。
我不知目光该放在何处。
“啊呀啊呀，不小心被你发现了呢。”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难以置信。我怀着加速的心跳，小心地望过去。
“我时不时会在这里戏水呢。说到底，我还是离不开水的。”里贝拉老师用右手将头发拢到脑后。现在，借着身后学园建筑的灯光余晖，我能清楚看到她并非全裸，在窈窕纤体上，还有一层晶莹剔透的绿色鳞片覆盖着。我的目光沿着她的锁骨小心下移，直到那条在水面以下来回晃动的巨大鱼尾。鱼尾因为光影的缘故，看不真切，像一条巨大的黑蛇，有种幽幽的恐怖感。
“老师你……”我顿了顿，“原来是人鱼？”
“是呀。”里贝拉老师转过身，望向出海口，也即是她刚才待过的地方。“老师很喜欢在这儿游泳。蒙特同学会游泳吗？”
我摇摇头。
老师温和地笑了。
“要抓紧学习哦。不然错过了这么好的，和水接触的机会。”
海浪有规律地拍打着沙滩，虽然站在陆地上，我却似乎能感受到老师在水中的那份惬意。
有些话突然忍不住倾吐而出。
“老师，你有深爱着的人吗？”我一开口，自己先吃惊不小。
里贝拉老师却并没有取笑我。她呈大波浪卷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海风将发梢轻轻托起，翻滚、卷曲。老师对我莞尔：“我有过非产非常爱的人哦。”
然后，她眺望着微光闪烁的海平面，轻轻说道：“世界以其痛苦同我之灵魂接吻，却要求歌声作为回报。”
“什么？”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里贝拉老师望向我，借着熹微的光，我可以看见她深邃瞳孔中的幽暗火花。
“这是人类诗人泰戈尔说过的话。”里贝拉回答，“他还说过，我们看错了这个世界，却反说它欺骗了自己。”
我隐隐感受到老师话语中的无奈与悲伤，却又对这两句话产生了灵魂的共鸣。我觉得问出刚才那个问题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幼稚，而老师巧妙地帮我看清了现实。于是我向老师道谢，然后离开。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要爱上一个普灵，然后守护她，就这么简单。但往往这么简单的事，恋人们却想得过于复杂。
我想着这些事，推开实验室的门。法希已经离开。我打开计算机，登陆服务器。
但愿，但愿结果是有改善的……在我准备重新来过的现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内心咆哮着，我点开文件夹。
数据已经跑完。
我再进一步颤抖地点开列表记录。
第一个小数据集，精确度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百分之十五！
不不不，现在欢呼还不是时候，要看看其它数据集——
我一行行看下来，到最后，放在屏幕一旁的右手食指抖动得不行。
见效了！
我的方法起作用了！
我大吼一声倒回座椅。实验室里只有服务器发出低沉响声回应我。
导师或许还在601室。我激动地起身，大步迈出门。
线性分类器能在损耗一点点运算时间和存储空间的前提下，平均提高百分之十的精确度的话，在大数据集上就是不得了的飞跃了。虽然很多高端AI已经不需要使用线性分类器这么原始的分类算法。不过，许多在流水线上或量化工作场所进行劳作的基础机器人还是很需要好的算法的。
我敲了敲导师的门，没人回答。从门缝里可以看出房内有灯光。
——那些机器人也不会有解离性神格障碍了。
——比如那个摆出奇怪姿势自杀的机器人。
我所幸推开601室的房门，尽管开着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身体上有我似曾相识的香味。
——香味……
 我环顾四周，导师常用的电脑前，放着一个小小的隐形眼镜盒子。电脑屏保是时间显示——真有导师的风格。我心里暗暗笑着。这回可是有翻身的机会了。
看这样子，导师可能是临时有事出去了。我决定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等着。数据效果不错，应该是可以写论文了。把论文这边解决掉，就可以专心对付DP那边的案子了。我喜滋滋地想象着。
——连环失踪案。
——东方楠说能源部死亡员工的妻子是兽人。
——那员工的房间里有前辈不清楚的香气。
——香气……
心底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慌乱感，似乎某个真相已经摆在眼前，我却无法将目光集中在上面。
到底是什么？
我闭上眼细细回想。
然后睁眼。
香水。
刚才，我是怎么想到“香水”的？
是因为想到机器人吗？不，不是这样。
我之所以想到香水，因为我的感觉优先于大脑作出了反应。
我一下子站起身：这个房间里，有着和机器人体表相似的香味！
不止这些，我也想起这香味还和死亡员工房间里闻到的那种非常相近！
仿佛有人用霰弹枪顶着我的后脑勺按下扳机。
——导师戴眼镜，我却在他桌前看到隐形眼镜的盒子。
失踪孩子的案件之所以毫无进展，因为现场几乎没有采集到任何生物信息……
我感觉有些热，不由自主地松开衬衫衣领。
一个疯狂的想法浮出水面，如果——
手机响起来。我吓得连忙接起。
“喂，臭小鬼，你还好吗？还在公寓里？”第一次，听到东方楠的声音，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现在在大学导师办公室里。”
“哈，那你接电话方便么？”传来东方楠嘲讽的声音。
“导师不在，你捡重要的说。”
“我把能源部那个员工的办公室里还留着的档案都拍照带出来了，不过他的电脑设有复杂的哈希码，破译起来有点难，我没成功。”
“没关系，带出来的资料里，一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吧？”我低声问，一边竖起耳朵提防导师突然推开房门。
“嘿嘿，太有趣了。你知道死者是负责东北四区的能源管理吧？”
“是的，当时海莉伊希前辈说过。”
“东北四区里的1011区某个地方供能尤其多，你猜是哪里？”
电话这头的我，激动得不禁发出连自己都料想不到的冷笑。
“你笑什么？”东方楠疑惑地问。
“一切都联系上了。”我急切地小声说，“你不是说我们的推测需要两个证据么：一是凶手的身份，二是失踪孩子的藏匿处。我现在完全明白了。”
“你知道了？怎么回事……喂，你小子也发现了什么吧？”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我加快语速。
“听着，我知道你想说供能最多的就是我所就读的这个大学，对吧？我现在要讲的是我导师，一个瘦高个子，皮肤白得离谱。虽然在其它时间也进行过，不过他每逢月亮周夜晚必开组会。而我今天发现，他在戴着框式眼镜的同时，还使用隐形眼镜。”
“你什么意思……”东方楠默默问。
“听着，”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在603实验室门口停下，我飞快地说着，“能源部员工不可能是自杀，他的房间已经反锁，为何上厕所还需要反锁第二道门？我怀疑有人在外面威胁他，他为了自保，才拿了锤子反锁两道门等着。不过，来人不是人类，一般的墙壁可挡不住他。”
没错。真凶先利用机器人帮自己绑架孩童，但后来机器人由于某些原因无法使用——我甚至猜测是解离性神格障碍——而被抛弃。真凶绑架了袋鼠人的孩子并进行威胁，而能源部的职员发现了我们学校供能异常，因此也受到胁迫，再不屈服就直接除掉。这就是凶手的思维。
至于凶手是怎么制造密室的，这个很简单，凶手装作处理事务进入受害者办公室的正下方房间，从那里升到厕所里杀死被害者，再从容地制造假象，将血迹弄到被害人用来防身的锤子上，最后大摇大摆走出去。就是这么简单。
凶手使用香水，是为了误导我们往错误的方向思考，不，我们甚至连这个误导都没有注意到，可谓大大低于凶手的期待。不过也正因为香水的独特气息，使我发现了这几件事的联系。
而凶手的名字，早被机器人故意摆放出的姿势暴露——没错，原先我们认为是凶手搬运机器人时造成的那个别扭姿势，其实正是机器人自己摆出来给我们的“死亡留言”。那个大大的“J”正是凶手名字的首字母——
凶手，就是我导师亚德·芬登。而失踪的孩子，就藏在这个学校里。
学校里有额外的房子需要供电、供水，所以消耗了比表面看上去更多的能源，方才引起能源部员工的怀疑。而导师之所以是凶手，因为凶手必须是那个物种，才能成功制造密室假象。
隐形眼镜不是用于解决近视，而是为了遮盖瞳孔本来的颜色。月亮周开组会，则是为了避开出行的狼人——
“我导师，其实是个吸血鬼。”我说道。
一只手搭到我肩上。
“对不起，让你久等。”导师严肃的脸庞出现在身后。
“我明白了。”在电话彼端察觉到气场不对的东方楠简短说出这句，迅速挂断电话。
“你找我有什么事？”导师面无表情地问。
他听到了多少？
冷汗沿着我的背脊流下，有些痒。
“数据跑出来了，精度平均提高了百分之十。”
导师望着我双眼，那双眼眸就像伦琴射线，能把我里外看个遍。
“确定代码正确，测的是测试精度，而不是训练精度吧？”导师冷漠地问。
我点点头。
“很好。”导师简单说着，径自走向自己的工作台，“你可以开始论文的规划了，下周组会把提纲给我，同时，你可以开始写导言部分，并整理算法的表达。”
“是。”我回答完，逃也似地离开601室。
东方楠二十分钟后架着双翼滑翔艇过来接走了我。
现在，我正待在东方楠的公寓里。他本人则在车间和南郭槐连夜研究如何把我们的推测写成书面报告递交给DP高层。
知道DP的收入并未扣除多少后，我就能放心给小茉继续邮寄牛奶了。
小茉想当一把DP队员吗？可以哦，小茉可以试着从我的来信中找出线索，并推测真凶哦。哈哈，哥哥现在好兴奋，搞不好会是个大案子。就用这个大案子的告破，来安慰心灵受到伤害的海莉伊希前辈，如何？
祝小茉一切顺利。
另，成长期身体上的烦恼，可以问姐姐大人。依我的经验，姐姐大人在小茉面前是不会撒谎的（当然，告诉小茉自己的前男友是连接现世和失乐园的重要人物这种不靠谱的事另当别论）。放心去求助吧！

                            对即将告破的案件摩拳擦掌的哥哥月·艾利格欧斯
                                            果月·月亮周·贪日
第06封

小茉：

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上一次普灵战争时，很多即将上前线的战士在出发前都给挚爱之人留下书信，信的内容各式各样。“如果战争结束了，我俩就在老家结婚吧”，那是头发蓬乱的青年对伤心欲绝的恋人的真挚告白；“明天就是你生日了，原谅爸爸吧，下次一定要一起度过，说好了的”，这是年轻父亲对泪眼朦胧的小女儿的坚定承诺；“家里的玛丽（或帕克或布鲁斯或其它小动物的名字）就先拜托你照顾一下了，等我回来时他（或她）瘦了的话，饶不了你哦”，则是乳臭未干的倔强少年将自己心爱的宠物委托给挚友后，强作轻松的说辞。这些勇士直面残酷的战争，为了崇高的理想，毅然决然放弃了属于自己的小小幸福走上前线。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在这封糟糕的信里，在哥哥准备独自踏上最后一段路程前，不会写下诸如“小茉，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成长”或是“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变得更有女恶魔味哦”之类催人泪下的词句。
恶魔都是现实主义者，缺少浪漫情怀。何况哥哥觉得这最后的“出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可以看作是哥哥去解决一件自己的私事罢了。
不过还是忍不住想写点什么，尤其想把今天直到刚才为止发生的事写下来。所以，请不要惊讶于为何这封信紧随着上一封信一并抵达，因为现在哥哥的每一秒都变得宝贵。
哥哥写完上一封信，就在东方楠的公寓里倒头而睡。
大致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东方楠一如既往地用不合时宜的手机来电将我吵醒。
“喂……”
“睡得好么新人？”
“嗯，在这通电话打来之前都非常满意。”
“新人，好好睡吧。你和光的任务就是养精蓄锐。对了，狼女回来了吗？”
“回来了。正在我公寓里熟睡吧。”
对面似乎误解了什么，困得眼皮都难以打开的我，也懒得解释。
“向老爹提交的方案已经和阿槐弄好了。”
“哦。那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兵分两路。我负责去老爹那儿申请立案，然后申请到东方科技大学进行搜查的资格。既然供电量那么大，那房间不可能很快被清空，就趁这个时候去找出来。”
“可是，如果被导师发现，岂不暴露了我们的行动？”
“搜查当然是偷偷进行的，我们要和学园上层取得联系，让他们直接委派值得信赖的工作人员协助我们，而不要告知你导师这件事。”东方楠立即解答。
“你负责这些事？”
“对。另外，尤娜明天去能源部进行调查。”东方楠快速说，这家伙的精神劲儿十足，一点也听不出他声音里的困倦，“首先要查看死者房间楼下的房间，验证你那吸血鬼入侵推断的正确性，再来要去检查当时两个楼层AI的魂魄谐振仪，看看有没有吸血鬼的记录。之后如果批准通过，她会去总部提审袋鼠人。”
“看来明天最无所事事的人就是海莉伊希前辈和我了。”
“你们可是抓捕主力。”东方楠笑起来，“记住，如果你的推断不错，那我们可是要抓捕一个成年的吸血鬼。到那时候，我们这些凡人只能算炮灰，主打还得光和你上。”或许他早就从尤娜那儿知道了我是半血恶魔的事实，不然不会把我和前辈相提并论。
“好吧，那就拜托你们做好前期取证了。加油吧！”我说。
“好嘞。”东方楠挂断电话。
既然他们都开始行动了，我也要更卖力一些。
我盯着手机屏幕，向十四熊发了一条短信。关于这个案子，我还有些难以释怀的地方需要十四熊帮忙确认。这些疑点太小，不值得提出来扰乱东方楠和尤娜。另外，我还真有些希望是我自己想多了。
之后我重新倒头睡去。再次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过大半个身子。当然，东方楠的床脚墙上并没有小茉鼓励性的话语。我只能不情不愿地挪下床。
洗簌完毕，我决定回去看看前辈是否已经醒来。
位于六点方向的套房静悄悄。
第一个引起我注意的异常迹象是前辈紧闭的窗户。百叶窗放下了一半，莫非前辈已经回自己房间了？
我开门快步走进自己房间。房里还隐隐留有前辈身上的青苹果香水味。床上空无一人，毯子折得好好的放在床沿，我环顾卧室，一些平时随意堆放的衣服或书籍，也已经被前辈收拾整齐、放在合适的位置了。
我大步走到床前。
毯子上用水性笔压着一张纸巾。
“不小心咬坏了你的毯子，过几天我会买一条新的给你。谢谢你。对不起！”
就是这样短短的一行字。和前辈凌厉的作风大相径庭，纸上的笔记细腻隽秀，一看就是满满的少女情怀。
啊等等，我怎么在这种问题上如此深究？！
总感觉哪里不对。
我走到过道上，打量前辈的房门。她正在里面吗？
房门接近把手的地方，似乎有一道新刮痕。我上前伸手轻轻抚过——
是爪痕。看这深度和宽度，是前辈的无疑。我为何如此确定？不是早说过，我和前辈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用彼此的身体确认过对方的实力了么？！
但这条爪痕有些不协调……我半蹲下身，仔细打量。
竖直的轨迹深浅一致，不像是正常攻击时留下的那种前深后浅的痕迹。
“是醉酒时稀里糊涂留下的？”我摇摇头，不对，如果是昨天前辈趴在门上用头撞击时爪子打滑留下的，不可能在这个位置。另外，也不可能是今早留下的。前辈能把我的卧室整理一通并留下清秀的字迹，说明已经清醒过来，不可能再去挠门。
“莫非……”我沿着爪痕向上张望，没有任何线索。再向下看。这下发现了。
门缝里，DP卡的一角若隐若现。我将卡抽出。
和之前的情况不同，这更像是刻意留下的。
我望着前辈门上的猫眼。
“前辈，你在吗？”我敲门，没反应。
是让我进入的意思？
……
前辈让我进她房间？
我翻转卡片。矩形一角留有一行小字，我很肯定昨天卡上可没写这个。小字密密地写在一起，有些可爱，一看就是前辈的字体。我眯起眼。
“密码：my hope。”
咦？！
我犹豫着。熟人都不在身边：东方楠小队现在恐怕正和老爹激烈讨论，尤娜和十四熊则在另一区调查能源部里的服务型AI……要找DP内部的管理员吗？那个存在感超级薄弱的管理员？
我使劲捶打自己的脑门。
相信前辈！
我飞快将卡插入卡槽，然后输入myhope。
响起刺耳的铃声：密码不对。“你还有两次机会。”
莫非要把空格计算在内？我又试了一遍。
“你还有一次机会。”
喂！莫名其妙就只剩一次机会了吗？！我指着房门，正气凛然地抗议道。
突然很想拥有尤娜的穿墙能力。
不行，冷静……这不是密码，那会是什么？
“我的希望。”我默默念着，不对，这应该是一句提示。
如果前辈是留给我看的，那她一定是抱着我能看懂的信心写下了这句话。
“前辈的希望……什么东西给前辈带来了希望？”我闭上眼，拜托，脑子，好好回忆一下和前辈相处时，她有没有说过自己的希望之类的……
不行，我颓丧地靠到门上。
初次见面就把前辈的话选择性忽视的我，怎么可能记得所有和前辈的对话？前辈房间的窗户正好都关着，从外面也无法侵入——我焦头烂额。
前辈都说过些什么？
——恋爱？男友？
No！那是给前辈带来痛苦的东西。
——凉糕？
——小饼干？
——谢谢你……
——对不起。
……
有了。
原来是这句话，不，还不能确定，但要是有另外的可能性，我也回忆不起来了。随着前辈灿烂笑容说出的那句话，那时前辈的眼里满怀憧憬。
我手指颤抖着，依次按下P、U、O和W四个字母。
“咔嗒。”
门开的瞬间，我如释重负。
坡尔（Puow）不就是前辈读过的那本小说的作者的名字吗？前辈和我聊的话题其实不多，但这本书是我俩的连接点。
那本让前辈下定决心加入DP的书。
我一把推开房门。
苹果味的香气扑面而来，由于太重，我咳嗽了两声。
或许，女孩子的房间就像薛定谔那个妖怪制作的猫箱，只要你不打开门，里面就存在无限神秘的可能性。一旦迈入，却只留下“不过如此”的简单感想。
房里没有任何普灵。
前辈不在这里。
前辈的客厅相当普通。靠窗的那面墙边放着一台古旧的脚踏琴，几本泛黄的琴谱随意堆放在琴盖上。谱子旁有一个小巧的立式相框架，里面，前辈搂着一个年龄更小的女生，两人对着镜头露出纯真的笑容。那小女生似乎有些怕生，脸颊红红的，头上有两只毛乎乎的尖耳朵，前辈则是我常见的样子。钢琴旁的衣架上空空荡荡。衣架后面的墙上有个简单的日历。日期是今天。
客厅正中的木制茶几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旁堆放有五六本封面花哨的杂志，杂志顶放着坡尔写的那本书。书名是仿若童话故事的《薇薇安和尼尼亚》。我拿起书潦草地翻动，眼睛却四下打量。
书下的杂志基本是教人如何做出可口饭菜的，最上面一期的封面就是学姐曾让我吃过的凉糕。
“咸咸的夏糕是北海老百姓的最爱~”看到这个题目，我知道前辈终于还是失败了。原来这东西不能是甜的，我会牢牢记住这点。
看来狼人的味觉还真是……微妙。
最下面的杂志有些特殊，全部用兽人的文字书写，似乎不是这边可以买到的东西。我翻了几页，猜测应该是时尚杂志。有一页折痕明显，似乎翻看次数最多。对开的页面上，一个性感的金色卷发女人摆出挑逗的姿势看着我，她身上穿着前辈那件印着兰花纹饰的连衣裙。那一页有几个人类文字：human，love，best。
“什么都照着杂志上的来，你破案时的那股机灵劲哪去了啊。”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捧腹大笑，笑着笑着，落寞之情不知不觉爬上心尖。
“真是笨拙地追寻着自己的幸福呢。”我喃喃道，放下杂志。
沙发上，前辈的连衣裙揉成一团。沙发靠背上放着一个心形的小玻璃瓶，瓶里有一大半翡翠色液体。我拧开闻闻，是香水。
这时，我意识到前辈的电脑开着。
要不要看呢？
不行，我警告自己，别人的东西不能随意偷看。
但是……
既然前辈让我进来，是不是也就默许我看她的电脑了呢？不，我想留下卡片、抓出刮痕都是匆匆想到的吧？
还是不看为妙。
——然后我晃动鼠标，让电脑从睡眠状态激活。
恶魔都是自私的人，好吧，终于拿自己的恶魔血统找了个干坏事的借口。
电脑没有设密码。
屏幕上立即显示出一个正在编辑的文档。看见“日记”字样，我的心狂跳起来。
少女的日记！！！
看后是不是会失去某些重要的东西啊？！
我抓起前辈的杂志使劲砸向脑袋。
还是不看为好！
——接着，我凑近屏幕，仔细读起来。
出乎意料地，前辈归档很细心，眼前这个正在编辑的文档，最早的记录是两个月前。
也即是说，差不多是前辈和我相遇的时候。
我更加紧张，汗湿了后背，小心地滚动光标。
文档的第一页是……
——今天，我又没有忍住自己的狼性。好痛苦。伤害了一个人。
我浑身一阵激灵。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样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当时，趴在我身上的少女慢慢恢复人类形态，少许衣服碎片挂在她身上。前辈还保持骑坐在我身上，双手掐住我脖子的姿势。
——如果他不是那么厉害的人，我恐怕就要犯下深重的罪孽了。所幸他的伤口竟然奇迹般迅速愈合。
一滴温暖的液体滴落我脸颊，少女在头顶上方抽泣起来。我小心地移开脖颈上那双已经没有任何力道的纤纤细手，试着坐起来，和她对视着。之后，我有些尴尬地微笑，对她说不要紧的，因为我是个半血恶魔，不会轻易被杀死。
——他却原谅了我，我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现在想来那真是相当失礼的举动！而且，后来我还自顾自地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害羞了啦！
为了回应少女的悲伤，我也将手放到她背上轻轻拍打。老爹这时站到我旁边。逆光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样，以后你们两个就组成第13小队吧？”
——我之前一直控制不好自己狼的一面，总是在月圆之时咬伤自己的队友。对于已经在DP内无路可退的我，老爹仍然没有放弃，还给我找来了这么厉害的搭档。
走进测试间之前，我已经听见内部恐怖的吠叫声，以及钢铁大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使劲抓挠的声音。老爹看了我一眼。
“你要进入DP，介绍个前辈给你。她很厉害哦。你如果能在里面存活下来直到她怒气平息，就让你加入哦。”老爹露出阳光般的笑容。下一秒，冷漠的眼中充满恶意。
“要知道，非人类的普灵想在DP里有立锥之地，可得付出比人类多得多的努力哦。”
“好好用你的身体去感受吧。”说罢，老爹拉开门。
——眼前的男生年龄也不是很大，好像和我差不多。他的个子挺高，有些瘦，脸庞如果仔细看，也还有一种别样的帅气。他的头发是白色的，眼睛是淡紫色。如果不笑的话，这个人一定会非常酷吧。但他一直傻傻地微笑着，仔细倾听着我的每一句话。
——其实，和冷酷的外表不同，内心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
——能承受我狂暴状态下所有攻击的人，一定不弱……我开始有些期待起来。
我不想再一点点看下去，把文档拖到最后。
心情很复杂。
即使知道前辈承认我“帅气”，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果然如此，我俩都被老爹骗了。虽然也可以算是善意的欺骗，不过对老爹的话还真不能掉以轻心。
前辈根本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老手，前辈仅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人狼，之前甚至无法顺利控制自己的狼性。
我也不是前辈认为的那么厉害，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半血恶魔，攻击力和地道的恶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只有抗打这一个优点罢了。
普通的两个普灵，以为彼此都是了不起的家伙。
我们傻爆了。
正因为如此，我忽略了前辈脆弱的感情，总以为一些小事她能顺利解决；相反，前辈也鲜少过问我的事情，她一定也觉得我能照顾好自己吧。
彼此间建立在错误经验上的信赖，终于在稍微激烈一点的暴雨中冲刷殆尽。
我一点也不了解前辈，前辈一点也不了解我。
不，甚至连“前辈”这样的称呼是否妥当都值得反思。
我只是名为“月”的男孩，海莉伊希只是名为“光”的女孩。
我有气无力地倒向沙发。
不行，有个声音在脑中说着，如果现在你选择逃避，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光了。
我重新坐直，头顶有血液激烈地撞击，耳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没错，如果我现在不尽全力，就会犯姐姐大人、父亲大人那样的错误！
我环顾房间，这里是光存在过的地方，她希望我能找到她。她相信我有能力找出她的去向。
我大步走向卧室，和客厅不同，卧室光线明亮，墙壁是清爽的果绿色。床沿随意放着光的内衣内裤——我连忙红着脸关上门。
然后是盥洗室。淋浴间的地板湿漉漉的。架子上整齐码放着沐浴露和洗发液。对开始肆意想象起光出浴图像的自己，我施以狠狠撞墙的惩罚。
然后回到客厅。线索很微渺。可以说毫无头绪。
冷静，冷静，我做着深呼吸，双手揉着太阳穴，紧闭双目。
发挥你恶魔的一面吧，那恶魔的头脑……离散的分析力、模糊逻辑、诡辩术……总之，帮帮忙，恶魔的头脑！我低声祈求。
由于拉下一半的百叶窗而使得光线模糊朦胧的客厅里，我仿佛听见光无精打采推开房门的声音。我转过身，皱着眉使劲揉揉眼。
这不就是她本人嘛，那个影子还穿着素雅的裙子，赤着脚。光使劲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宿醉是痛苦的事，头一定还有些晕晕乎乎。之后，她径直穿过我的身体，走到我背后的卧室那边。
等等，为何连衣裙扔在客厅，内衣却在卧室床上？我闭上眼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必须更努力模拟当时的情形。今天早晨和往常一样，异常炎热。太阳还没照过来，那股闷闷的气息已经悄无声息地侵入房间。
所以光开门后，先像平时一样，把连衣裙脱掉随便扔到沙发上，然后才进的卧室。没错，这下顺序对了。
接下来就是洗澡了。这么热的天，脚下的地板都像蒸笼里的草垫子一般，如果是昨天或更早之前使用了淋浴间，水早就蒸发了。所以光很可能是在我回来前不久，才洗的澡。这次沐浴很从容，因为沐浴露之类都码放整齐，而不是胡乱丢弃。
我听着浴室方向的水声渐渐稀疏。不一会儿，光从里面懒洋洋地走出来，她已经换好干净衣服。之后，光走进客厅，站在我此刻的位置，她和我重叠在一起，对周围环视。
发现窗子没关，她吓了一跳，心里埋怨自己太粗心，快步走上去关上，再拉下一半百叶窗。之后，看着几天没撕的日历，就顺手扯下来。
我的思路突然有些中断。
然后呢，是先穿上了衣架上的那套平常爱穿的衣服吗？还是先坐到茶几前打开电脑？
不对，有个更大的疑点。
香水。
香水味太浓了，浓得不正常。
但这是不可能的。光已经洗过澡，不再出门约会的她不可能喷洒如此多的香水。另一个证据是香水瓶里剩余的量很多。是光之前的香水带进了房间吗？不是，如果真是如此，这儿的香水味不会比我房间里更浓。
只有一种可能，一个大胆的猜测——
“是你带进来的吧？”我回头。
于是，虚构的情景里，门后，一个浑浊的暗影渐渐成形——另一只人狼。
我未曾见过面的人狼。
没错，香水味只可能是别的人带进来的。而使用同样的青苹果味香水的，只可能是另一个人狼。光把那人狼带进了自己的房间，说明两个普灵很熟。
之后呢？大脑，不要停下！
电脑——我望向电脑。
电脑上的日记才写到一半……
发生了什么急事，不得不离开。但光是什么时候给我留下线索的呢？抓挠门、在卡背后写字——都需要时间。她一定是不想让那头人狼发现，但又有必须跟随对方离去的理由。
原来如此，坐在电脑前平静写着日记的光突然竖起耳朵。
沙发上，手机振动。
屏幕上是一个久违的号码。
那个谁怎么会现在打给我——这么想着，她接起电话。挂断时，她开始惊慌。
不想走，但不得不走……怎么办才好？！我低头看着焦急挠头的光。
我慢慢蹲下，和我脑中想象的那个灰发少女对视。她的眼睛慢慢睁大。
对了，还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不，或许说信赖是太过了，但那个人或许会发现一些破绽，从而想象出发生了什么。
少女对我温暖地微笑。
月，拜托了。
五分钟后，我飞奔在希望之岭的山脚下。
我十分肯定自己的猜测，没错，他们离开的路线一定是这一条。因为之前我就说过，希望山脉、竹山脉以及白色海洋将筑林市围得严严实实，只有城市西北角有一个窄窄的出口。在那里，两大山脉好似永不能相拥的恋人般遥相对望。公路、铁路则如同急不可耐的蛇一般，迅速穿梭而出。那里是通向其它城市的唯一出口。
我去看过，六齿兽还好好地停在车库，所以他们并未驾车离去。而这个城市对于未登记的人狼是有严格控制的，既然想偷偷摸摸带走光，就不可能正大光明去乘坐市内的交通工具。他们一定是步行到出口，再稍稍翻越希望山脉末端的隘口，越过安检站逃走。
不过，光即使穿上鞋，因为昨夜脚底的水泡，不可能走得很快。尽管这段路上碎石遍布，坑洼较多，还有不少裸子植物东倒西歪阻挠，以我半小时从DP跑到学校的恶魔速度，日落之前一定能在希望山脉的尽头追上他们。
一定。
我咬紧牙关，不追上可不行。
因为，追根究底地说，恶魔都是极度自私的。
太阳在头顶有条不紊地挪移，树影渐渐朝前方倾斜。左肩外，远远可以望见筑林市科技园区一栋栋规则的实验楼。姐姐大人曾经待过的地方。
对了，姐姐大人现在已经回老家休假去了。
老家……
当年，姐姐大人背着父亲大人，偷偷从黄泉路跑出来把我从母亲身边带走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时候，只有七岁的姐姐大人背着四岁大的我快速飞奔。我使劲抓扯她的头发，愤怒地咆哮。我当时如此憎恨，姐姐大人为何选择了带走我，而不是我母亲。即使是成年人类，对于恶魔而言也是能轻轻松松抱起来狂奔的。我使劲咬在姐姐大人的肩上。但她不为所动。
终于，彼岸花迎面而来，如同血红的浪潮般从天而降。姐姐大人头一低，飞快穿过花海。失乐园因为黄泉路的封闭，和现世的气流交汇暂时紊乱，狂风四起。彼岸花被连根拔起，巨大的、火焰般的浪潮迎面而来。我们紧闭双眼一路向前。
最终，一个骇人的巨浪拦腰抽击过来，姐姐大人和我飞向半空，狠狠砸向那颗盛开着洁白冥花的歌斐木。在血海中，白花瞬间被撕扯殆尽。姐姐大人在空中抱住我，替我承受了一次撞击。
我俩紧挨着躲在歌斐木下。
“为什么？！为什么带走我！”我记得自己当时大声冲姐姐大人嘶吼。
姐姐大人微笑着说出那句话，血从她美丽的双眸间留下。
——小月，因为姐姐我呢，是个自私的恶魔哦。
我大吼一声撞断面前一株细瘦的松树。太阳的余光勉强照亮前进的道路。前方还是没有人狼的痕迹。科技园区的楼房已经在我身后缩成了小小的积木。此刻四周是真正的荒郊野地。
等等，闻到了。
青苹果香水味。
我飞快改变直线路径，转而向山中奔跑，以巨大的圆弧状路线前进，同时保持步伐的轻盈。
侧耳倾听。
接着只需——“唰！”
我粗暴地滑下布满沙石的斜坡。
“晚上好。”拍着腿上的细沙慢慢站起，我心平气和地问候。
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和姐姐大人差不多年纪，有一张帅气的脸庞，上面一双漂亮的浅灰色眼睛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光芒。男人有一头凌乱的灰发，配合他西部风的牛仔裤和衬衫，反倒显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野性。男人身后深深低着头紧缩肩膀的，正是光。
“怎么——你、你是谁？”男人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摆出随时可能扑过来的架势，警惕地问。
我反倒轻松地将双手揣进裤兜里：“啊哈哈哈，我是在这附近找我朋友的。我不小心把她弄丢了。既然你已经捡到，不如把她还给我吧。”
“你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咆哮，我可以清楚看见他极具威胁的犬齿。
“光，你打算玩儿到什么时候？”我冷淡地问。少女肩头一震。男人睁大眼，回头看着她。
“对……对不起……”少女声音颤抖，始终没有抬头。
男人看看少女，又望向我。
“你也是那什么DP的人吗？想叫我妹妹回去，门儿都没有！”他冷漠地说，“仅仅是偷偷跑到人类社会苟且偷生这种事，她已经丢尽了我们一族的脸。没想到之前她竟然还像条狗一样，巴结人类雄性，企图做些有违天理的事。这是我们一族的事，你这家伙不要过问。”
他气急败坏一连串吐出这么多，我却完全没注意听。
我的眼睛始终盯着少女。但她没有抬头和我对望。
我慢慢朝他们走过去。
“你、你想干嘛？我警告你——”男人挡在少女身前，抬起肌肉遍布的左手。
“光，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我若无其事地和他们两人擦肩而过，“确认之后，不论结果，我都会回去，不阻挠你们。”
我回头，少女羸弱的背影正轻轻颤抖，旁边，男人正全神贯注地堤防着我的一举一动。
光是下定了决心不看我吧。
“我想问的是，”我大声冲少女的背影喊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胆小、懦弱、被家族的规则束缚，被父辈们呵斥。”我尽可能将声音变得充满鄙视，“哪怕一丝丝打击也无法承受，被自己喜爱的人拒绝就濒临崩溃，遇到解不开的案子就准备放弃。然后，留下一堆烂摊子给队友，自己却夹着尾巴跟哥哥灰溜溜离开的你。”
男人和少女都没有出声。
我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或者，总是充满勇气，鼓励着自己的队友，虽然有些笨手笨脚，却意外地做出好吃的点心，在案发现场拼命思考绞尽脑汁也不放弃，在有危险的场合勇敢挡在队友前方保护他，会像普通少女一样欢笑、害羞、哭泣、心中小鹿乱撞，但很快就能振作起来，从不轻言放弃的你。”
少女肩头又是一震。
“我只是想确定，哪一个才是海莉伊希·特莱姆。是那个名不副实的小丑，还是真正拥有光明梦想的勇士[注8]。”我清清楚楚地说，“你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可以了。当然，无论答案是哪一个，我都不会阻挠你自己的选择。之后，你们可以接着赶路。”
月亮悄然爬上梢尖，又大又圆，对了，已经到了月之周啊。
少女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已经泣不成声。男人厌恶地注视着我。然后一把抓起少女的右臂。
“别在这里跟那种家伙浪费时间，可恶的恶魔。”他回瞪我一眼。
男人只是使用了比喻，我却优雅地鞠躬：“是半血恶魔，先生。”
少女拒绝了男人的拉扯。
“忘记我吧。”最后，那头抖动的灰发后面，少女嘶哑的声音异常痛苦地响起，“我就是那个胆小又懦弱的海莉伊希。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我耸耸肩。
“为什么要道歉啊……”我喃喃自语，“和我第一次见面那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对不起’，今天留给我的纸条上也写着‘对不起’……搞得我感觉欠你好多人情一样，真是不舒服。”
“哼，这傻瓜。脑子出毛病了吧。”男人不屑地冲我皱起眉头，抓起妹妹的手就要重新开始奔跑。
少女甩开了他的手。
男人和我都惊讶于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
少女快速转过身来。
于是，以洁白无瑕的巨大圆月作为独一无二的背景，我仰面看着山坡顶上的光。光似乎也第一次微微低头认真直视着我。
穿着普通卫衣、深色牛仔短裤，却来不及扎起马尾，而是把头发放下来的人狼少女，在月光的衬托下有种超凡脱俗之感。银色光芒在她美好的身体曲线边形成一圈微微模糊的纯白结界。少女似乎将自己与整个世界分离开。
即使背光，我却神奇地能够看见少女起伏的胸部，精致的锁骨，白皙细长的脖颈，以及那诱人红唇下若隐若现的小巧犬牙。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呆立原地。
短短几秒后，少女在仿若神圣光辉的包围下，大声喊出内心的渴望。
“我不想走啊！”
是少女轻轻颤抖的娇柔嗓音，亦或是一头狼威武的咆哮？我一时无法分辨，只感到肋骨上狠狠的撞击，脖子被有力的手臂牢牢抱紧，背后，尖利的爪子几乎撕破我的衬衫。气息，光的气息和眼泪打在我脸上，几缕灰色的发丝不经意垂下，撩着我的耳朵微微发痒。
“我一直想努力成为，后一种我啊！”光抱紧我失声痛哭。
这次不再犹豫，躺在地上的我以双手紧紧回抱住她。少女的身体竟如此孱弱，感觉比昨天公主抱时还要缺乏实感，仿佛一不小心，她就会在稀薄的空气中渐渐溶解。想到此，我抱得更紧。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她耳边轻声说，“没有光的13小队不可能存在的。大家都在等你回去，尤娜，十四熊，东方楠，南郭槐……回来吧。我们一起努力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
“嗯……嗯！”光用力点头。
一股意想不到的巨大力量从天而降，仿佛神灵伸出巨掌，一把将光从我身上提开。
男人将光狠狠砸到身后的树上。少女发出一声惨叫。
我迅速跳起，后退半步，和男人相持。
“少来用些甜言蜜语勾引我妹妹！你这个恬不知耻的混蛋！”男人抹一把嘴，沉下上身，做出随时准备扑过来的架势。
我看着在树根蜷缩成一团的光，她使劲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叫出来，嘴角都渗出丝丝鲜血。那一击下手一定非常重，更何况是脊柱直接撞到树干上。
“你犯了一个错误。”我抑制不住发抖的声音。
很大的错误。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错误。
我很早前就说过，恶魔是优雅的绅士，在挥拳弄腿和巧言雌黄之间更愿意选择后者。恶魔是和平主义者，几乎不会动手打架。小茉可以作证，即使是时常戏弄我的姐姐大人，在把我折磨得最惨的时候，也是丝毫没有动用武力。当然，姐姐的精神摧毁法不是每个普灵都能承受的。
不过，这个世界如此顽固，如此丑陋，如此自以为是。有些东西，是再怎么苦口婆心也无法根治的吧？
“我犯错？”男人虚起眼，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阻挠你就是犯错？”
“当然不是，我已经说过，我今天之所以站在这里，只是问那个问题而已。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光的答案，走不走是你们的事。”
“别随随便便就叫我妹妹的小名！”男人大声咆哮，仿佛一阵狂风正面冲撞。
我纹丝不动。
“不不不，我指的犯错，是更严重的，更不可饶恕的事。”我压低声音。
“少在那儿自言自语！有话快说！”男人将牙齿磨得直响。他身后，光正趴在地上猛烈咳嗽，企图挣扎着站起来。
“好吧，既然你连自己刚才做了什么都毫无自觉。我就好好给你上这一课。”我伸出右手，直指他鼻子。
“你给我听好了，身为一个男人，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都不能动自己妹妹半根毫毛！”我义正言辞地说出这个真理。
对面的人狼似乎没听懂般，偏了偏头。
“所谓哥哥，是当妹妹生气地击打其左脸后，还能把右脸也伸过去让妹妹再打一拳的存在！因为作为兄长，让妹妹生气就已经是罪大恶极之事，让妹妹流下伤心的眼泪全是身为哥哥的你的错！是要怎样丧心病狂，才能做到让自己的妹妹痛哭流涕？！”我激昂地大声说道，“像你这样不仅强行阻挠自己妹妹的自由意志，还下如此狠手的哥哥，已经完全丧失了作为兄长最基本的道义！你已经成为十恶不赦的极大罪人！即使被千刀万剐都不会得到丝毫怜悯！”
下一秒，某股巨大的冲力吞噬了我的躯体。我的脖颈似乎转了一百八十度，能看见身后快速冲过来的树木——不，应该是我自己被撞向树木才对。耳中只有凌乱的“咔嚓咔嚓”声，脚仿佛悬在空中。等一切平静下来，我意识到自己像个破布人偶般倒在几颗折断倒下的松树残骸里。我抬起手把脑袋扶正。二十米远处，男人冲着月亮高声咆哮。他的剪影在月光下一点点膨胀、变形，本就发达的肌肉如小山丘般耸立在手臂上，两只如刀片般薄而锋利的尖耳耸立在头顶。男人的手在拉长、拉长，直至拖到地面激起一片微尘，手指尖端是如巨大钢针般骇人的利爪。在月光的映照下，人狼张开血盆大口，嘴里的牙齿好似匕首一端的尖齿密密麻麻排列其中。
“快跑，月！快跑！”我隐约听到光嘶哑的声音。
什么东西碾压过树枝的响声。
接下来，一双火红的狼眼出现在我面前。我感觉自己被倒提起来、旋转、上下猛烈晃动。之后，我的左脸狠狠撞到旁边一棵树上，发出清脆的“啪”！还没完，接下来是右脸飞向另一棵树。
人狼似乎正用我的身体制造属于自己的精彩打击乐。没能认真倾听他的创作，我感到些许歉意。手臂突然被对方深深咬住，但他怎么撕扯都弄不断，正如怎么抓挠都拉不出我的肠子一样。人狼将我踩在脚下，直立着仰面咆哮。
就在这个空档，一个弱小的身影从左侧冲出，正对着人狼的腰狠狠冲去。人狼的重量从我肚子上消失，等我抬头，发现光正趴在我旁边。
“没……事……吧……”她紧张地看着我断断续续地问，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糟透了。
“没事。”我抬起右手，伸出拇指轻轻擦干她脸上的泪，“我不会伤害你哥哥的。”光伸出手握住我的手，痛苦得说不出话。
人狼的声音再度响彻群山。这是连吸血鬼都忌惮到不敢出来的月之周前夜。成年的人狼正视我为死敌发动全面进攻。光紧紧趴在我身上。
“有我挡着，他不会下重手的……”光气若游丝地在我耳边说。
尽管没有喷洒青苹果味的香水，光身上还是有一股清爽的沐浴露香味。我好想对她说，其实即使不喷香水，光也是没有体味的。一点体味都没有。
香水只是人类制造的审美偏见。就是这样。
不过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我将已经昏迷的光轻轻放到身下的浅坑里，然后站起来。
“哟，人狼先生，我在这里哦~”我大声喊道，拔腿开跑。
还没走几步，我的腰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钳住，整个人狠狠砸向另一排松树。松针稀里哗啦落了一头。这次，人狼用利爪使劲掐住我的喉咙，牙齿紧紧咬住我头顶。他太过用力，发出连续的气声，硕大的尾巴来回摆动，扫到我腿上。
现在可以了吗？姐姐大人。
可以了吧。
我闭上眼，睁开。
就在那一刹那，右手如离弦之箭，飞快砸向人狼的左胸。
一声闷响，拳头仿佛碰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我身上的重量消失了。
森林复归沉寂。连一点儿鸟兽虫鸣都没有。
我慢慢爬起来，拍打着已经被撕得粉碎的衬衫。
不远处躺着一个男人。
我慢慢走上去。俯视着看，男人的身体像在全速奔跑的样子。当然，事实上他只是保持这个姿势动弹不得而已。男人还醒着，一双眼睛恐惧地看着我。我在他面前蹲下。
“是你干的吧？”我低声问，“不然时间上不可能那么契合——是你跟踪光，并威胁她的男友吧？让那个人类狠心甩掉自己妹妹，不然就要了他小命。之后，再一副拯救者的模样找上门，想把妹妹带回族群里？”
狼人痛苦挣扎，不过，断了那么多跟肋骨，还想爬起来是不可能的。
“刚才你也听到了，你妹妹还是想留在这里。”我说着，朝光所在的方向望望，“你呢，就慢慢趁着月色离开这里好了。不过有一点。”
我趴到男人耳边，轻声说：“如果再让我看见你以任何理由，使用任何方式欺负你妹妹，也就是海莉伊希小姐……我会一不留神杀了你哟，你这狼渣。”
男人布满血色的眼睛满是恐惧。他应该能守约吧，尽管我那一拳貌似有些重了，打得他忘了怎么使用自己的舌头。
姐姐大人常说，恶魔和人狼之间相差一千个吸血鬼。好吧，我这种半血情况打个五折。
我回到光身边，背起她。
“我们会家。”我轻声对她耳语，快速离开这片乱七八糟的黑森林。
手机在裤兜里振动起来，我吃惊地取出，翻开盖子。
“臭大叔，跑去哪里了？”传来刺耳的责骂声，我将手机拿得远远的，冲屏幕回答：“对不起，我和海莉伊希前辈在外面有点事。”
	“这么晚，在外面？”尤娜的声音充满质疑，“算了不管你们啦！现在打电话给你，是因为出现了怪事！”
“什么怪事？”我问。
“我和东方楠的调查结果都出来了。你的猜测似乎不合理。”
“什么？”
“我检查了当时AI服务生的魂魄谐振仪，作案时间没有任何生物记录。你知道，即使是吸血鬼，也会被AI识别的，可是一点记录都没有！魂魄谐振仪可是能感知所有生物信息的啊！另外……”尤娜焦急地压低声音，“东方楠到东方科技大学去秘密搜查了一遍，根本没找到任何秘密的房间！”
“你确定他尽力搜索了吗？”
“当然！他还申请携带了一些高端的感知器呢。无论地上地下，隐身还是可见，阿楠都试了一遍，结果毫无所获。”
“也就是说，前期的取证基本白费力了？”
“正是，刚才我们来找你们，结果你们两个都不在，打海莉伊希前辈的手机也没人接，让我们担心死了！”尤娜怒气冲冲地责难，“你要怎么赔偿小女生的情感损失？！”
“那……下次再带你去游乐场吧？”
“好的！”背景里传来尤娜和十四熊的击掌声，“喂喂，你有在听吗？接下来，东方楠想再仔细思考一下其它可能性。毕竟你导师不可能突然逃跑……总之，你们的行动暂时取消，养精蓄锐，大家都想想还有没有新的突破口。”
“好的。”我轻声回答，“求之不得。”
“那……再见~”
“嗯。”
我看着手机，我和十四熊私下说好的秘密调查也有结果了。短信只有一条，非常简短：“身高数据匹配，日程数据匹配。香水类型是010725型，匹配。”
我立即回复：“干得好，有空请你吃PerfectCream。别告诉其他人。”
将手机放回兜里，我重新加快步伐。
没错，那种不协调感已经消失。现在，在知道了最新的情况后，我大致能自信地说出真凶是谁了。但这件事，我想自己一个人解决。如果方法得当，让真凶自首，说不定不必大动干戈。
此刻已是深夜。我正坐在医务室一号病房的床前向你写下这封信。光睡在我旁边。刚才，AI值班医师已经对她作了紧急处理，目前她需要的是静养。明天我会把详情告诉东方楠和尤娜，不过此刻，我不能留在这儿。
要速战速决。我可是热过身了哦。
小茉，投下这封信后，我就要去和真凶碰面了。那个家伙，目前来看并不是我导师。不过我已经很肯定那个人是谁了。
时间不等人，就在此停笔。
小茉，保重！
（不不不，并不是刻意说得这么沉重，总之小茉还是要乖乖喝牛奶，好好学习哦！）
另，我动手的事，千万千万不要跟姐姐大人说，她会嘲笑我一辈子的。拜托，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视死如归的哥哥月
                                                 果月·月亮周·怒日

第07封

亲爱的小茉：

最近过得如何？一切顺利吗？
外面下着暴雨，闪电像龙从云层深处探出的利爪，一次次袭向筑林市，仿佛是在打捞曾经遗落大地的宝物。雨滴答滴答拍打在DP穹顶，从我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尤娜与十四熊正坐在广场上，抬头对穹顶指指点点。此刻的穹顶犹如绽放着千万朵透明的莲花，看着一定赏心悦目。鼻子里飘入一丝香甜，不知道光又在做什么小点心。我听着哗啦哗啦的雨声，在冷光灯下写着这封信，心情很畅快。
小茉的来信已经收到。信中，小茉担忧地询问哥哥的状况，并给出了长达两页纸的建议，小到提醒出发前一定要系好球鞋鞋带，大到猜测凶手的身份，林林总总一共两百来条，让从来只穿花园凉鞋行动的哥哥感动不已。小茉很仔细，重新查看了哥哥以往的来信，竟然得出非常接近真相的结论。哥哥相当佩服单凭几封来信就能做到如此程度的小茉。不过有些可惜，这封信还是送迟了一些，是昨天才抵达的。以往我俩的通信都到得很及时，这次却突然延迟，哥哥都开始怀疑邮局是不是换了新的邮递员呢（笑）。
小茉还在信的最后说自己已经开始长尾巴的事，这说明小茉离成为独当一面的女恶魔又迈进了一步。恶魔利用角和尾巴收集四周的各种能量，再将其转化为自己的武器。等小茉长好尾巴，就可以完成杀伤力更大的施莱夫利（Ludwig·Schlaefli）咆哮，搞不好还能成功聚集出恶魔双翼，这么一来小茉也可以和姐姐大人（以及其他成年恶魔）一样，在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不过也不必那么勉强，姐姐大人是恶魔里的异类，生来就能召唤恶魔双翼。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提到如此种种，伴着雨声，哥哥又回想起上周那个夜晚发生的关键性一战。小茉估计也急不可耐，想要知道那起连续失踪案的最终结局吧？那我就开始讲咯。
当夜，我从DP总部飞奔向东方科技大学。迎面有雨滴落下，宛如命运用她冰凉的食指不时戳着我脑门，让我不要轻举妄动。但我还是一口气向前奔去。
学园的主楼是一头沉睡的巨兽，星星点点的灯影仿佛鳞片的反光。我大步迈进形如透明魔方的学院楼，目的地并非平时常驻的六层，而是九层。但愿那个人还留在办公室里。
电梯门重新打开的瞬间，我的情绪舒缓下来。走廊上，里贝拉老师正端着精致的陶瓷杯，站在钢化玻璃窗前，默默凝视大楼下方的月亮湾。此时雨势渐猛，一向静谧如镜的月亮湾海面已如瓶中沸水，激起点点波纹。
里贝拉老师望过来，微微抬起眉头。
“咦？蒙特同学？有什么事吗？”
我点点头，快速向她走去。里贝拉老师一头令女生艳羡的长发自然垂挂腰际，我又想起那一夜在海中看见的、老师作为人鱼的美妙身姿。
“老师好，我有一些想法，想和老师讨论。”我低声说，“我们学园里出现了某些不好的东西，我想我掌握了一些信息。”
里贝拉老师啜饮一口杯子里泛着泡沫的咖啡，认真打量着我，然后点点头。
于是我不顾老师是否理解——不，我相信她一定可以明白——讲起自己的推理来。
——被遗弃在偏僻小巷里的机器人，姑且称为A吧，身上有奇怪的香水味。被杀害于自己办公室的小职员B，身上亦有奇怪的香水味。指导着我本人的导师C的办公室里仍然有类似的香水味。但由于某些因调查而获得明确的结果却否定了C是A和B事件里的嫌疑人。
我伸出左手说：“其实我一早就应该想到。C不可能是吸血鬼。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同他握过手，尽管毫不热情，但C的手是温热的。”
里贝拉老师疑惑地点点头，继续听我凌乱的说明。
——那有谁是可以同时在A、B、C三人身边出现的呢？我想，C应该是突破口。于是，我私底下找来那个名叫十四熊的伙伴。
——我让他在今天的调查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应用他那硕大的鼻子。
“先去嗅闻一下放在隔离车间里的那具A的躯体，再去闻闻能源部那个AI服务员的衣服，最后我要你告诉我，你是否闻到了什么奇怪的、独特的香味，如果有，这两处的香味是否和我那天额头上被你闻过的香味一致？就是我从图书馆回来的那天。我这么对十四熊说。”
说罢，我抬起手，指指自己的眉心。
“结果是一致的。”
——那只可以嗅闻上千种冰淇淋的气味并保持相当记忆时长的鼻子，那只可以媲美机器鉴定的鼻子，证明香水味全部一致。进一步，经过查证，香水型号是010725。可是，光为何认不出这种香水味？因为这种香水不是兽类使用的。这就是所谓知识储备之外的状况。
——因此，嫌疑人终于锁定，那就是D。
“唉？”里贝拉老师疑惑地歪起头，“可是你之前一点也没交代D是谁呢。”
“是吗……”我出神地支吾着，又继续向下说。
——一旦明确了D和A、B、C都有交集，我就可以进一步推断出某些新结论。比如A被遗弃的时间，和我抵达筑林市的时间太过接近，我进一步查询，发现这两件事是在同一天发生。然后，正是那天，我遇到了D。当时我初来乍到，根本没有考虑过一些细节，例如，D为何会搭乘那一班列车呢？只有刚抵达筑林，想要到东面各区的普灵，才有可能选择自西向东的城际列车。莫非D也是初次抵达？不对，D携带的包裹并不多。那么D是因为什么事情，非得跑到城西来不可呢？
“因为那天D要丢弃A吧。”我眯起眼。
里贝拉老师仔细聆听我的话语，不时点头示意我继续。我便接着说下去。
“再来是B的案子。经过调查，案发时间服务生AI的魂魄谐振仪里并没有任何记录。要知道，无论吸血鬼多么高明，都是无法逃脱谐振仪的探测的。”我顿一顿，“那么B果真是自杀么？”
——当然不是，因为谐振仪什么都没有记录，反而说明了很多问题。首先，谐振仪只能记录有生物信息的物体，没有记录，说明当时服务员AI没有接触过任何生物。这不奇怪吗？因为当时AI明明给同一楼层1903办公室的人类倒过水呢。莫非那位不是人类？不，1903里坐着的，当然是一个人类，还在前期被我们定为首要嫌疑人呢。真是失礼。这么一来，是不是可以反向推断出，当时的服务生AI根本没有到过那个楼层？她恐怕是一直是被强迫待在了某个地方。如果是这样，那监控器拍摄下来的又是谁？那个连步伐和动作都和AI一模一样的“赝品”，到底是谁？
——没有生物信息，能惟妙惟肖地模仿AI……除非这家伙就是AI。
“这一招真是巧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说道，“只除了一点。”
——香气。
——那个假冒者忘记了这个事实：自己身上有香气。
“不不，AI是不可能给自己身上涂上香气的。”我笑起来，里贝拉老师不再点头或微笑，而是变得一本正经，仔细听着我的每一句话。“如果说D就是那个AI的话，虽然一切都能取得联系，不过还缺乏最后一环。”
——因此，我们引入E。
——如果E是D的主人，强制命令D做了这些事，又会如何？
——没错，一开始应该是A为E卖命，不过E所下达的强制命令有违AI基础定律，长期执行，A便产生了那种名为“解离性神格障碍”的疾病，E决定除掉A，用D取而代之。至于B呢，B受到E的胁迫，不得不隐瞒向E所在大学提供额外能源输出的事实。这些多出来的能源当然是为了维护E藏在学园里的密室。不过这密室藏得很巧妙，即使搜索整个学园也不会被发现。B受到良心谴责，最终还是决定要对E的恶行进行举报，结果就被E派出的D杀害了。
“想知道怎么制造那个密室么？”我望着里贝拉老师的眼睛，那对漂亮的瞳孔真是相当迷人，“很简单。一旦知道凶手是AI，就很容易想到了。凶手先到办公室门口敲门并威胁，被害人由于害怕，将门反锁，再跑进厕所二次锁门，并拾起锤子准备自卫。不过，这正中了凶手的陷阱。凶手来到通风口下，双臂攀住方框下沿，然后使用自身的软件，解除头部束缚。”
我想起自己亲眼看到的、南郭槐和东方楠执行的那个操作。机器人飞出的头在墙上砸出一个深坑。
“于是，凶手自己的脑袋成为比一切凶器更棒的发射器，直接弹射到被害人额头。”我有条不紊地说，“事后，凶手收回自己的头部。这很容易做到，因为凶手的头部并非真正脱离身体，之间还有无数电缆相连。凶手收回头部，再用同样方法将手臂延长握住被害人掉落地面的锤子，取出来。将自己头上被害人的血迹涂抹到锤子头，然后再伸长手臂放回。最后离开。由于过了电梯口就没有监控录像，因此凶手的作案时间当然是除开到1903室倒水之后剩下的那几十秒。由于并非服务员AI，凶手根本没在1901和1902室停留，这就节约下几秒时间。”
我闭上眼：“这个诡计太大胆了，也唯有使用机器人犯罪，能达到如此精准的控制度。”
——就这样，E控制D完成了抛弃A、杀害B的任务。而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连续失踪案的真凶，就是E了。
难怪我在处理A的案子时觉得A的香气似曾相识，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最先接触这种香味的地方是导师办公室，其实不然。早在我遇到E的时候，不，早在我遇到D时，就已经闻过这种香水的气味了。
“利用机器人绑架孩子的人，就是这个E了。”我紧紧盯着里贝拉小姐的双眼，“而那个E，就是——”
我的声音突然像遇上雷击的收音机一般，讯号全无，戛然而止。耳边有清脆的碎裂声，右脚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液体浸渍。巨大的压力向我喉头袭来，气管渐渐被锁死。
里贝拉老师扔下咖啡杯，双手从容地掐住我脖颈。
“为……什么……”我的眼角淌出泪水，难受至极。
老师不发一语，只是静静望着垂死挣扎的我。她的臂力惊人地强大，我知道自己被凭空抵到玻璃幕墙上。
“你在干什么？！”意料之外的声音响起。
我和里贝拉老师同时朝电梯口转过头。
导师，此刻正呆立原地望着我俩，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地板上，A4打印的文件凌乱地躺着。
导师快速朝我们奔来。
“混蛋，你疯了吗？！”他大声咆哮，走廊里响彻回音，外面的雷雨声相形见绌。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导师如此愤怒。
导师抬起拳头狠狠砸向里贝拉老师。
“啊。”里贝拉老师轻呼一声，跳向后方躲开这一击。我感觉喉头一松，大量空气再次涌入肺部。我顺着玻璃滑下，干呕起来。
“竟敢这么对待我的学生！您是怎么了？！”导师气喘吁吁发出质问。
“导师，她不是里贝拉老师啊——”我话音未落，里贝拉老师已经跨步冲出。
只见她轻轻松松拎起导师的衬衫前襟，仿佛提着个等身大小的玩具娃娃，一把向前扔出。导师惨叫一声撞向电梯门，然后犹如断线木偶般，再也没有动弹。
“你这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痛苦地咆哮，“这也是她的命令吗？你还要当她的替身当多久？！”
电光闪过，眼前的女人转过脸俯视我。
毫无生气的玻璃眼珠里，看不到任何情感。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女人用近乎命令的口气质问。
“身高啦，出行日程啦……”我喘着粗气试图站起来，“被抛弃的A、视频里的D，以及E，身高都比大多数人高。于是我联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让十四熊查了下A的精确高度。而D和E的身高，学园档案里都有吧？至于出行日期，当然是看会议日期的记录了……D和E都不在的情况，正是会议频繁召开的时候……D作为E的替身，分担了E的日程……就是这么简单。不过……”
“不过？”
我扶着玻璃窗站起来，虚弱地笑笑：“真正引起我怀疑的，是你的小动作哦。”
女人终于表现出些微吃惊。
“我的小动作？”
缓缓地，我抬起右手，在自己的耳朵下转圈。
“作为替身，要让外人无法轻易察觉，必须苦练模仿人的一举一动吧？这个拢头发的姿势你也得好好学习，不过呢……”我抬起右手，食指直指女人，“你忘了自己日常的设定是单马尾了吧？”
你就是那个D，法希·杜普冈娜。
云层在教学楼顶炸裂出一个豁口。雷声震耳欲聋。
电光闪烁下，女人一半的身体陷入黑暗，另一半则发出耀眼的白光。
她扯下长而卷曲的假发。双马尾尾稍轻微晃动着出现在脑后。
“你果然非常有趣，蒙特同学。”法希说罢，微微一笑。
我吐一口气。
我俩不约而同望向倒在电梯口的导师。
“没死，放心。我能感知到。”法希指着自己的胸部，歪着头说。
“好嘛，明天门户网站的头条就会写上《东方科技大学知名导师为了拯救被自己无限打压的差生，险遭自己一向看好的全优生毒手》。这得有多不协调啊。”
“嘛……是吧。”法希不在乎地耸耸肩。此刻的她，一点也不像机器人。
“里贝拉老师一直命令你们绑架儿童？”我问。
“是呢，不厌其烦。”
“怎么做到的？”因为激动，我有些表意不明。
“经费申请呀。”法希却正确理解了，平静地回答，“老师参加各种会议，目的还不是拉项目，获得经费。然后，经费的大部分就用在老师自己的计划中。而购置我们这些AI，是可以通过学院报销费用的。老师只需列出“在诸多会议时间上无法兼顾”这一冲突，就可以轻易说服那帮脑满肠肥、对研究一窍不通的董事会成员拿出钱来。”
“原来如此……这下我彻底弄懂了。”我轻微点头，“里贝拉老师最早不就是研究基因和遗传学的嘛，这么说她想拿那些混血儿童做基因实验？”
“哼。”法希不屑地笑笑，“当然是执著地探寻种族间包容的极限了。里贝拉老师的爱人死于十三年前那次动乱，这件事你们都不知道吧？”
我倒抽一口气。
——我有过非产非常爱的人哦。
里贝拉老师曾经这么回答我，那温柔的笑容背后，是何其痛苦的回忆！
——世界以其痛苦同我之灵魂接吻，却要求歌声作为回报。
现在我突然明白了老师在月下吐露的话语表皮之下真正的含义。
一下子，母亲、姐姐大人、父亲大人、火光、纷乱的声音、彼岸花魅影——这些东西全部从心底浮现，我浑身发抖。
“你怎么了？”法希双手粗暴地捧起我的脑袋，凑近了问。
我摇头。
“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吧？”法希薄薄的嘴唇在我眼前上下开合。
“为什么？”
唉……？
“你明明已经得到了答案，为什么一个人跑来找我？”法希眯起玻璃珠般晶莹剔透的双眼，凑在我眼前问道，“你想怎么做？”
“去自首……吧……”我呼吸困难，法希勒得太紧了，“说出你知道的一切，对于AI，DP不会有过严的惩罚的。”
“你是担心我也出现解离性神格障碍么？”法希冷淡地问，“你担心我会像A一样，自杀？”
我说不出话，只能点头：“A不是在最后一刻，背叛了自己的主人？那‘J’型姿势根本不是我们理解的字母造型，而是在暗示‘人鱼’这个物种吧？是你取走了A的魂魄谐振仪，对吗？”
“你说得一点没错。”法希点头，然后，突然咧嘴一笑。
“不过呢，我是自愿这么做的。”
什么？
“我本来就想被里贝拉老师逼出解离性神格障碍呐！”法希大笑着回答，“那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救赎之路！对于我们这些连魂魄谐振仪都不买账的AI，种族平等、肉体自由那些所谓‘崇高’的目标真是可笑至极，连自我灵魂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的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摆脱人类这样自以为是的‘神’。”
法希凑近我，我俩鼻子就快撞到一起了。然后，她轻声耳语。
“知道这个学校为何没有分设各个种族的食堂么？”
我惊恐地看着她，却无法移开目光。
“因为这所学园只招收人类。校长觉得人类之外的种族，不配享有如此优渥的教学条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不过……你呢，就少以你那自私的善心揣度我的心情了。”
一瞬间，我感到身后的玻璃支离破碎。
仿佛有人调大了音量，巨大的雨声充斥耳中。雨滴冲到头顶，愤怒地敲打着。然后一点点地，我的身体完全浸湿。
法希紧紧抓着我，我们两人以别扭的拥抱之姿冲破九层过道的玻璃幕墙，以漂亮的平抛轨迹飞向下方张开贪婪大嘴试图吞噬一切的月亮湾海面。
法希……法希……法希……
我痛苦地咬紧嘴唇。法希将身体完全贴紧我，手臂牢牢勒住我的脖颈。她张开嘴唇紧紧咬住我的脖子后方。我仿佛被无数铁链缠绕，动弹不得。
头顶受到极度冲撞，鼻腔突然一酸。我知道，我们已经沉入水面以下。
我俩在静谧的黑暗中一直向下、向下。
不紧不慢，甚至到了怡然自得的地步。
不知何时到头。
我能憋气十分钟，只能憋十分钟。
利用如此短暂的时间做最后挣扎吗？亦或……
我没有任何抵抗。
也许，这就是尽头？
AI的尽头，人鱼的尽头，我的尽头……我们都受过伤害，不想再背负更多的痛苦。我们拼命挣扎，到头来只是空欢喜一场……是这样吗？
如果我就这样静静沉入黑暗深处，能再次见到母亲吗？
不甘心啊……
明明什么都没有想明白，什么都还没理出个头绪。
法希似乎加大了力度，我感觉肺部的空气正被她一点点挤出。
但是……这里没有光。举目四望，深色的阴影里，暗礁时隐时现。头顶的海面泛起细碎的波纹，一片灰暗。
这里没有光。
十分钟很短，转瞬即逝。我选择了放弃。
就这样和法希慢慢消失在海底深处，或许也不错……
这么想着，我睁开眼，想最后看一看死前的景色。
然后，我看见了那一小团黑影。
是鱼？不对，动作没有鱼那么灵活。与之相反，那团黑影似乎相当笨拙地游动着。
不过，它的目标很明确——冲着我俩来了。
那到底是什么？我这么想着，耳中传来“咕嘟咕嘟”海水振动的响声。
黑影越来越近，是里贝拉老师？
不是。
是个人形。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看见了新的色彩——灰色。
不知为何，我笑起来。温热的泪滴顺着脸颊向上方飘去。
现在，即使是在如此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墓穴，也有光了。
咕嘟咕嘟！
昵称为光的少女满脸怒容出现在我脚边，黑暗中，她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狼女快速拨动四肢划水，只几下就赶上了我们。
“咕嘟咕嘟咕嘟！”光瞪着我，大声吼着什么。我虚弱地冲她笑笑。
我突然不想死了。
没错，就是这样。
法希也意识到情况突变，紧张地侧脸张望。
光抓住法希的双肩，试图拉开她。
没有用。
光抬起右掌，我可以隐约看到，原本纤细的手臂，此时布满狂野的灰色长毛，娇小的手掌也长出肉垫。五只利爪从中弹起。
光狠狠划向法希后脑，机器少女的马尾顿时散开。我也使劲挣扎。机器人的力量超出我想象，法希无视光的攻击，依旧死死将我缚住。
不远处，又有了新的动静。我们三人安静下来，侧耳细听。
黑暗一下将自己家大门敞开，一条足足有五米长的巨大鱼形怪兽冲我们而来。光向下猛蹬一脚，将我和法希踹开，自己却被怪兽一口叼住——
“不要！”我不禁大喊，咸得发苦的海水瞬间灌入喉咙。
十分钟的极限就快到了……
我发了狂想要挣脱法希。
鱼怪和光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就快消失在视野之外。
“法希，求求你……求求你……”我一边又踹又蹬，一边在心底想着。
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向着毁灭的方向前进。
这时，我听到了不应该出现的声音。
——月！
——快跑，月！
——别管妈妈，跟着姐姐走吧，快走！
——月……
额头仿佛冒起火焰般，灼热难耐。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痛苦地咆哮起来。
头痛欲裂。
脑袋要炸开了，为什么，为什么！
数秒后，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额头两端，两只巨大的弯角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笔直地伸出。
“你给我滚开。”我平静地说，狠狠将角刺向法希的头部。
两只角仿佛刺进柔软的豆腐里，顺利穿透法希漂亮的玻璃眼球。我从容地扭头，一个巨大的水泡从法希脖颈处飘出，飞向上方。法希的脑袋被我挑离躯体。我再来回摇摆，抽出双角。下一击是脖颈处的缆线——
法希的脑袋诡异地飘在我耳边，一只眼睛已经掉出眼眶，正出神地望着我身后的深渊。我无暇顾及其它，使劲将角扎入法希身体一侧的缆线豁口。
更多的气泡从法希体内冒出。我肺部的压力突然得以释放——法希松开双手。
光和鱼怪已经不见踪影。我迅速绕到已经毫无动静的法希背后。
那个开关……
我双脚踏在法希背上，弯曲身子凑近肩胛骨附近，然后双手握紧那隐藏的开关使劲一提——
在水中只能听到“噗”的一声。
法希的四肢射向四周。她的胸甲也向上开启。在一旁的我也能感觉到水流贪婪灌入她胸腔内部的巨大动静。一个方方正正的立方体从她胸甲中慢慢飘出，悬浮在我眼前。
立方体某条楞间，嵌入的提示灯还在微微闪烁。
我伸手抓住法希的灵魂——魂魄谐振仪。
然后一脚将她的躯体向下踹去。那七零八落的机器身体仿佛蛰伏海底的巨大蜘蛛，晃动着四条长长的脚，向黑暗坠去。
我将方块装入口袋里拉好拉链，转而向光和鱼怪消失的方向游去。
十分钟已经快要到了。
来得及吗？
一定要赶上！
不远处，光的身体水平悬浮着。不，仔细一看，是在慢慢下沉。
“不要！”我在心里痛苦地呐喊。
我不想再把重要的人白白放走！
迅速游到光的背后，我探出双手从她腋下环绕着紧紧抱住。
这是第三次拥抱这个少女了吧？还是那种软绵绵仿佛抱着舒服的绒毛枕头的触感。我不禁有了些许力量。
调整好姿势后，我开始猛烈踩水。头顶，暴雨似乎已经停息，海面复归宁静。月光隐约洒落，一片银白在召唤我回去。
再等十几秒就好！快上浮啊！混蛋！
我发狂般向后踢打着海水，光的长发环绕在我脖子附近，像海草的触感，有些痒痒的。
不行，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首歌。
那是昨夜，我在月亮湾听到的，人鱼之歌。
歌声温婉动人，如泣如诉，宛如几百只无形的手，想拉扯我回到海底。
我回头，鱼怪在脚底盘桓。光的那柄长长的十字枪插在鱼背上。鱼怪——不，里贝拉老师——并不急着冲上来，而是耐心地唱着那亘古不变的魅惑之歌。
肉体在一点点背叛着灵魂，我绝望地发现自己越蹬越慢……体力被那靡靡之音一点点剥蚀殆尽。
不行了，到极限了吗？
明明离海面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了……明明……
一只手轻轻搭到我脸上。
光探出右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她自己都快陷入永久的昏迷了，却还在给我鼓劲吗？
少女的手如此冰凉，简直变成了吸血鬼。
歌声从我耳中奇迹般消失。我又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还有十几米！还有十几米！”我的肺在抽搐，脑子里不断重复的只有这句。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阵剧痛从右脚脚踝传来。
身后，鱼怪终于放弃了魅惑，转而采用暴力的攻势，一口咬住我的脚踝。
下一秒，我和光飞快被拉扯而下。水流灌入鼻腔、口腔，我抽搐得厉害，但仍旧紧紧抱住光。
一切都结束了。
我自己的故事里，没有救赎。没有畅快淋漓的结尾。
我和光会死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我们的肉体将葬身鱼腹，变得支离破碎。
没有任何逆转的机会。
明明都长出了角，到头来我果然还是一个一无所长的半血恶魔。
但是呐，好想再和光说更多的话啊！
好想看着小茉长大，变成让哥哥自豪的厉害恶魔。
不，即使是知道所有理论方案皆为否定的现在，我也还是想救出光。
并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的理想，例如打破种族隔阂、消灭异类歧视、高歌平等自由这些华而不实的论调。喊一句口号有多简单，做起来却难于跨越重重高山，这是我早就深谙于心的事实。那些东西，凭一己之力，根本是痴心妄想。不，我并不是基于这些伟大的东西，而想要拯救手中的女孩。
我也绝非出于对光的同情、或喜爱、或痴迷、或其它种种你们满可以任意揣度的情愫，而对她抱持某种责任心。不是这样的，因为我知道，普灵和普灵间，是很难彼此体会对方的心情的。不然就不会有战争发生。大家都得意于自身的优势条件，同时贬损其他种族的劣势秉性。没有普灵真正懂得宽容。即使是光和我，也有着各自的奋斗目标、价值观和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东西。但我想，光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我终究是无法企及的。正如我心底的悲伤，也绝非光所能理解。
不不不，小茉，或许连此刻正在读着这封信的你，也很难想到，我之所以那么执著地想要拯救光，是处于多么轻浮的理由。
恶魔是自私的。
我只是不想失去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读者罢了。
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读者。
那时我太幼稚，凭着一腔热情和些许妄想，构筑了一个愚蠢的故事。在我的故事里，种族的善恶是绝对的，有些种族就是邪恶的象征，是完全堕落的族群，他们的存在就等同于罪孽。另一些种族则是至善的，他们完美、公正，众望所归地成为联盟的领袖。
之后，正邪展开乏味而套路式的大战。
但是，我当时是如何想到加入那种古怪情节的呢？正义一方的男主角，遇到来自邪恶种族的女主角。两人在一次惨绝人寰的战役里作为仅有的幸存者，不得不联手克服万般险阻，在死亡的森林深处生存下来。
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这个故事是如此自说自话，简直是病入膏肓的浪漫主义疯子才会想出的恶心桥段。但当时的我却期待，搞不好失乐园或者现世，真的存在着这样的男孩和女孩，虽然来自不同的种族，最终却可以彼此敞开心扉，愿意为对方赴汤蹈火。
当时，我如此深信不疑。
或许，我只是特别憧憬于那种男孩遇到女孩，然后一同冒险的故事罢了。
当时，姐姐大人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将我的小说付印成册，拿到现世贩售。结果自然惨不忍睹。在只有五十本——如此少量印数的前提下，我那充满愚蠢念头的书摆放在现世书店冷冷清清的一角，无人问津。几个月后，姐姐大人失望地搬回这些书。
“一本都没卖出去，你真是得去提升下自己的文笔呢~”她这么轻松地说着。
我把那堆书藏起来。不过，在整理时我还是留意到，似乎少了一本。
是被姐姐大人扣留了，亦或是在运输途中弄丢了？还是……
有人买了那唯一的一本？
我不知道。
后来，我渐渐开始阅读各个种族的普灵所写的故事，显克微支、博尔赫斯、佩索阿、阿多尼斯，马尔克斯、科塔萨尔、奥威尔、赫胥黎，毛姆、库切、普希金、托尔斯泰，爱伦·坡、狄更斯、霍桑、哈谢克……我发现，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普灵，其实归根结底都写着同一个主题，但那个主题并不是我想象中那般简单，而是充满了血和泪，讽刺和戏谑，绝望和挣扎，同时又满怀光与热，诚挚与热情，希望与勇气。
我想成为那样的普灵，写出那样的小说。我读着一本本书，心里这么想着。
然后，当我几乎彻底将自己的那本小说忘却于脑髓深处时。光出现了。她说，是那本小说让她下定决心加入DP，那本小说给绝望中的她带来了勇气。
那个作家就是她的希望。
没错，我现在知道，那本丢失的书的归宿了。
作者的名字用了化名，光可能完全没有意识到。坡尔（Puow）上下颠倒过来不就是蒙特（Mond）吗？
所以，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我，至少要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守护住这唯一的读者。等我之后能更深刻地理解每个种族的故事，我想重新提笔写一本新书，第一个让她来阅读。
那本新书的名字一定还要取作《薇薇安和尼尼亚》。
我如此坚信着。
即使是现在，濒临死亡的一刻，也毫不动摇。
有团死火咬噬着我的心脏，我能感觉到。冰冷无情的黑暗火焰一点点顺着主动脉涌出，没过多久，随着心脏的起搏，我全身的血管里充满了这种纯能量的别扭物质。
额头上仿佛被两块烙铁同时炙烤，但我的思维却异常清晰。
有股抑制不住的能量在上涌，不是反胃的感觉，而是那种——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想要打嗝的冲动。
喉咙被极寒的死火烧焦了。
之后，仿佛我老早就知道该这么做、一直就期待这么做似的，我将头越过光柔软漂浮的灰发，冲脚下看不见的巨大鱼怪张开口。
咆哮。
周围的水突然凭空消失，余光里，那些污浊的液体打着旋儿像后退散，就像看见了天敌一般有序地逃离我身边。我的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背部受到某种力的拉扯，我抱着光一点点上升，口中还在喷吐出更多黑色火焰。在火焰的洪流中，我看到鱼怪痛苦挣扎的身影。
鱼怪惨叫着，一点点缩小、变短，变回某个类似人类的形态，然后一动不动渐渐向下坠落。
此时，我抱着光，已经升到比学院楼楼顶还高许多的天空。整个东四区的人如果此刻循着莫名而起的怪声声源抬头仰望，一定能看见月亮湾上空高高耸立的那座雄伟的暗影高塔。我知道，我正在释放的，正是曼德布罗特吐息，死火是分数维的产物，每一团巨大的火焰下递归包含更多的相似体，火焰不断蜿蜒盘绕，能量彼此激荡，形成极具毁灭性的混沌吐息。我低头俯视，下方，被火焰搅动而形成的巨大漩涡仿佛睁着一只幽冥巨眼的海怪，好奇地和我对视。我甚至看到了布满珊瑚礁和碎砂砾的月亮湾湾底。
大得离谱的满月透过乌黑的云层悄悄出现在身后，我和光的周身镀上一层白银。
“看呐，好漂亮呢。”我对着光的耳畔低语。她的双眼几乎紧闭，但嘴角却有气无力地上扬。
下一秒，饥饿、疲倦、困怠、乏力——所有负面的感觉重新侵入我身体。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抓紧光，但目前的体力用来飞翔是太过奢侈。脚下，被死火驱逐的海水正愤怒地反攻漩涡，激起骇人巨浪。我眼看着就要掉落下去。
两只瘦小的手拦腰将我提起。
“唉……？”
“傻瓜，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啊！”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后脑勺上方说，“我这个人最讨厌Bad End了！”
“喂，那是我以前的台词吧……”我精疲力尽地说。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啦，笨蛋。”尤娜咬着嘴唇说，“话说你还真沉啊！”
“等等……完全把光无视了吗？”
“小光身材很好的，怎么可能给我添加额外负担？一定是你啦！”小吸血鬼开心地抱怨着，将我俩提到立方体形状的教学楼顶。
“呼，是小光先发现你不见的。真是的……”尤娜拍着双手，低头来回打量我们两人，“明明自己都还躺在医务室，就擅自开着六齿兽跑出来了。等我和东方楠看见她留的纸条，都吓坏了呢！”
“对不起哦，小尤娜……不然会来不及的……”身边，光虚弱地回答。
知道她没什么大碍，我心头莫名安稳了。恐怕她是一路依靠自己留在我身上的苹果香味，找到这里来的吧？而尤娜等人，则是依靠了十四熊的鼻子。
兽人脑内的嗅觉地图还真是强大呐。
“话说凶手到底是谁啊？楼下有个老头被打伤，东方楠正在处理。”尤娜指指地板，“到底怎么回事？”
“你有这闲工夫，不如顺着灯塔向下走到礁石边。”我慢慢说，“那里可能有通往月亮湾海底密室的通道。”
“海底……密室？”吸血鬼抬起眉头。
“凶手是将密室建在暗礁下方的洞穴中，因此我们搜索学园完全是白费劲。”
“原来如此！”尤娜恍然大悟，“那我让十四熊上来照看你们。我先过去搜查啦！”
“小心哦……”光在一旁叮嘱。
“知道啦！”说着，吸血鬼拍动翅膀，将屋顶的矮墙作为跳台，飞速离开。
月亮高悬头顶，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压下来。月光刺得眼睛生疼。
“你的额头在流血，月……”听到提醒，我连忙抚摸额头，角已经消失不见，手背上有一大滩黑色的粘稠液体。
“真糟糕……”我苦笑道。
光突然用双臂撑起上半身移到我面前。
“啊咧？”
“你别动。”她简单吩咐，双手按住我肩膀。
下一秒，我吓得大气不敢出。
光俯下身，将嘴凑近我的伤口，轻轻舔舐起来。
“人狼的唾液有一定的消毒和收水作用，可以稍微帮上忙了。”少女轻声回答。
我被她按得紧紧的，只能任由摆布。
“今晚……月色……真美啊……”我吞吞吐吐地说，脸烫得可以当炭炉了。
至于后来的事，想必小茉大致也能猜到。尤娜在灯塔正下方发现了一个秘密实验室。所有孩童，包括能源部被害人的孩子，以及袋鼠人的小孩都在里面。奇怪的是，孩子们并没有被强制监禁，他们似乎都被凶手巧言欺骗，以为是在进行某种特殊的假期活动。
经过事后问询，这些被囚禁的孩子所要做的就是定期提供血液、尿液和唾液，并进行某些测试（体能和智能两方面），除此之外并未受到更深的伤害。
在密室尽头，东方楠和南郭槐找到一处隐藏的暗门。第二重密室里堆满了仪器。营养缸里漂浮着令人反胃的合成生物骨骸，尚未成形。这似乎就是里贝拉正在做的实验。至于她的动机——研究混种的可能性，挑起新种族争端，亦或将别的种族优势基因混入人鱼基因中——则完全不得而知。第7小队将所有仪器都带回DP，交给上层分析处理。
光的那把十字枪最终被冲刷到月亮湾细腻泛白的沙滩上，枪尖有些许血迹，不过我们没有在附近发现里贝拉老师的踪迹。
第13小队成为破解这起案件的首要功臣，这并非我和光的希望，不过尤娜和东方楠都以绝交作为威胁，让我们接受了这个荣誉。这帮家伙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呢。好消息是，此次我算将功抵罪，终于不必过拮据的生活。
等等，貌似光在按门铃……我去看看。
果然是她，貌似抬着第003号实验品（我私下对她制作的那些黑暗料理的称呼）。那我就先在此搁笔。
祝小茉早日熟练掌握恶魔双翼。牛奶一定要坚持喝。
另外，小茉来信中说姐姐大人前几天已经离开老家。莫非她走出失恋阴影了？亦或如小茉从姐姐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揣测的，她和那人又重归于好了？到头来她还是没透露多少前男友的信息，真是狡猾的女恶魔！
请务必保守我俩书信往来的秘密。
期盼小茉的下一封来信。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哥哥蒙特
                                                  果月·太阳周·嫉日第08封

亲爱的小茉：

来信已收到，里面说，小茉已能熟练控制双角的消失与重现，这真的很棒！
哥哥最近过得也还不错。
出勤回来那段长长的路途不再乏味无趣。1101区成片的稻场变得繁忙，人们驾驶巨大收割机行驶其中，金黄的稻浪冲辛苦了一年的农夫摇摆双手。稻草人在火烧云下严肃地致敬，南下的鸟群则在机器行驶过后留下的整齐凹痕中叽叽喳喳寻找漏网的稻粒。
迎面吹来的风不再炙热，希望之岭变成耀眼的鲜红，枫叶随风悄然而至，偷偷夹在六齿兽的缝隙中瑟瑟抖动。小光精神饱满地握着方向盘，我则试图向DP总部发送“一切正常”字样的电报。
昨天，我带着论文初稿和水煮荷包蛋去DOWNTOWN的中心医院探望了导师。导师才从昏迷中苏醒没多久。据说他睁眼的第一句是“数据跑得怎样”，令人类护士长震惊不已，其他AI护理员倒十分淡定，立即调整了输液仪的剂量。
中心医院位于1111区西北角。那儿，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将科技园、农田和医院整齐分隔。中心医院的住院楼采用全透明设计，像堆置于一处的无数玻璃蜂巢。不过，每间病房的透明墙壁是中空的，里面充满可以任意变色的光导液体，病人可以自行调节液体的色彩和浓度。由于普灵喜好各异，整栋住院楼变得五彩斑斓，远远看去就像糖果屋一般。
小光说在六齿兽里等我，于是我独自一人走进电梯。
导师的房间充满他的风格——液体调节为纯黑。我推开门时，导师正聚精会神盯着懒人桌上的电脑。
“你的初稿电子版我已经看了。”见我进去，导师立即严肃地说，同时去取眼镜，“纸质版给我，我要细看。不过最主要的问题是，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
导师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看论文时戴框式眼镜，平时则戴隐形眼镜。我因为私下知道了这点而有些愉快。
面对他严肃的提问，我耸耸肩。
新跑的数据效果奇好，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不仅要将判别距离的差值作为成对约束的限制条件，还要再加入实际的空间距离差值。两者先分别使用log函数归一化，当然，我在实验中发现最佳值是当log的底数取自然对数时。然后，使用平滑的跃阶函数将两者连接，作为控制成对约束的最终权重。跃阶函数我使用了神经网络里常用的sigmoid函数。
但是，这么做的灵感到底来自何方呢？
在DP生活的这三个月，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没有谁是孤立存在的，普灵和普灵间必然存在着联系。任何种族都不能凭任何借口，妄图抹消另一个种族的存在，因为每个种族，每个普灵，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因为这样的多样性而变得有趣。但是，独一无二并不意味着无法互相沟通、互相理解、互相信任。我和小光，我和尤娜，我和东方楠，我和十四熊，我和南郭槐……以及他们彼此间，都可以看成一个个成对约束，判定距离差是我们精神与理想上的差异，空间距离差是我们在现实中的空间、种族距离。既然我知道我们是互相依靠、互相连接的，那在虚拟层面，凭什么不会有某种函数能巧妙地处理判别距离和空间距离间的关系呢？
这就是我的灵感。
法希同学曾提醒我，要站在机器人的立场考虑问题，思索核函数的本源、算法改良的本质。现在我有些明白了，在现世生活中，我们不也需要这样的换位思考么？
面对导师不懈质询的眼光，我只好说：“是个梦。”
“梦？”
“是的，我梦见自己想出了这个方法。”我胡扯。
导师叹口气：“我是担心你读的文献太杂，搞不好这方法哪一篇文献里已经提过，你却以为是自己想到的。我建议你回去重新查查是否有创新点重复的嫌疑。如果真是你想出来的，我不得不说……”他顿了顿，然后，竟然冲我微微一笑，“干得不错，小伙子。”
我吓得不轻，连忙取出水煮荷包蛋请导师品尝。
这是小光的新尝试。不过最初是我找到的食谱。水煮荷包蛋可甜可咸，如果把蛋加入酒酿圆子，就是一道美味的甜点；反之，将其放入漂浮着葱花、雪菜和香油的汤汁里，又可以制成一道开胃菜。既然如此，就不用担心做错了口味。
小光对我的建议非常满意，立即开始实践。
“唔，不错……”导师慢慢回味着，轻轻点头，“对了，实验室的地板更换了吗？”
我回答说换了。
导师完全不记得自己被法希同学打昏这件事，之后DP众人达成共识，骗说他是在自己的办公室滑倒，撞上放置集线器的铁架子而受到重伤。
从导师洒落一地的文件可以推断出，当时导师到901室是想找里贝拉老师商量关于我的事。文件里有立项档案，另外还夹着大量翻译成恶魔语的文献。导师似乎想让我能更专注地完成研究，于是去找里贝拉老师讨论给我单独立一个项目的事。他也许想着，我阅读本族的文字会更易理解一些，于是自己抽出时间把文献都翻译了一遍。
法希和里贝拉老师——很可惜地——在导师昏迷的这段时间退学的退学、辞职的辞职，当然，她们这么做都是为了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寻找真正的梦想。刚听到这些天马行空的“事实”时，导师嘴上没说什么，只是一脸落寞地发了一会儿呆。
知道导师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后，我有种微妙的感激之情。不过，表面上，我们还是和一直以来一样，保持着克制的师徒关系。
“你厨艺不错，”导师认真擦干净嘴，若有所思地说，“不论如何，酸辣味的荷包蛋都是没有人挑战过的口味，这是相当大胆的创新。”
我回到六齿兽里，没把导师最后那句话告诉小光。
“怎样，转为DP正式成员之后感觉如何？”路上，小光笑着问。
“不能更爽~”我忍俊不禁。
之后呢，我们直接去了游乐场。全身套着巨大毛绒兔子服装的尤娜、舔舐着双倍巨人冰淇淋的十四熊、不得已在公众场合以口香糖代替香烟的东方楠，以及仍然执著地穿着白大褂戴着手套的南郭槐……大家全部在门口等着我们。
“这次是通票！最完整的套餐S！”尤娜高兴地大叫着，“一定要战个痛快！”
“今天可是万灵日哦！”小光悄悄对我说，“每年难月第一周的第六天，筑林市所有普灵都走上街头，庆祝十三年前战争结束、和平条约的签订。”
这一天，人兽、兽人不必再化作人形，吸血鬼可以在大家面前公开宣布自己的真实身份，有趣的是，很多人类则戴上面具，将自己也化妆成其他种族的普灵，跟在游行队伍中尽情胡闹。所以事实上，大家只是开心地胡闹一通，并不难分辨出谁是人类，谁不是。
我们走进游乐场。我的嘴巴合不拢了。
犬人、猫人、虎人、象人在各种游乐设施前排队……还有一些长着翅膀的人鸟在空中来回飞翔（也可能是购买了自动滑翔翼的人类装扮的）。小孩、大人、老人……所有年龄段的普灵混在一起，粗鲁不羁地大笑。小孩子都戴着各种动物面具，手里拿着玩具魔杖，彼此拉着手飞跑过广场。
“吸血鬼姐姐！”有个声音喊道，我们回头，是上次那个和尤娜交谈的小孩子，他赤裸着上身，在背上固定着一副巨大的黑色翅膀，头戴白色假发。
“恶魔邀请你共享地狱的烈焰……”男孩屈膝半蹲，有模有样地伸出右手。
“我喜欢这个！”尤娜开心地笑着，牵起男孩的手。
另一边，一群穿着彩色袍子的小孩跑过来，几乎是强制将十四熊拖走了。
“嘀。”
我低头看手机。
——谢谢你的冰淇淋。
合上手机盖，我抬手指着十四熊，笑起来。十四熊此刻正被那伙人杠在肩头，像个原始部落的族长一般招摇过市。他高举右手，毛茸茸的爪子冲我比划出“Good”的手势。
“哦！这是什么？！”南郭槐话音未落，人已经凑到模型拼装比赛的桌旁。一群小孩吃惊地瞪着他。“我要把所有奖品都赢过来！”
小光和我对视一眼，我们两人忍不住笑出声。
“怎样？”小光用口型问。
“真好啊。”我由衷感叹。
“哼。”东方楠双手插进裤兜里，仰面看着巨大的摩天轮，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有一天，即使没有这种节日，走在大街上也能看见各个种族能如此融洽地相处，那才是真不错呢。”
“所以呢，这也是我们Divine Peacemaker们的奋斗目标呀！”小光大声说。
东方楠微微点头。
“我去那边看看，貌似有二手书促销。”说罢，他也大步离开。
一下子只剩我和小光了。
快乐到略显聒噪的乐团在我们身后吹奏着变调的《威尼斯狂欢节》。碧蓝如月亮湾海面的天空被无数彩色气球装点得五彩斑斓。
“月、月……”小光轻声呼唤。
“我在这里哦。”我回答。
小光笑起来。
“那天，我哥哥来要带我走……其实，我呢，是……”突然，一丝忧伤滑过她眼底。
“没关系哦，小光不必勉强告诉我！”我大声说，周围响彻欢快的呼喊声，兴奋的普灵们从我俩中间奔跑穿行。
小光耸耸肩，脸颊泛着粉红光彩，抿嘴笑起来，两颗小小的犬牙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洁白。
“我、我去买PerfectCream，你等在这儿哦。”害羞地说完，小光不等我回应，急匆匆跑开。
我盯着她的背影转瞬消失在人群中。
果然只是，普通的女孩子嘛。
身后突然被某种毛乎乎的球状物撞上，一片阴影漫过头顶，我连忙回身。
一堵红色的——绒毛墙？我的目光向上移。
一只巨大的狐狸正低头看着我。
“啊……”我震惊得后退一步，没想到狐狸也向前迈进一步。结果是他圆滚滚的大肚子将我顶翻在地。
不知道狐狸套装下的是谁。不过，我总有种感觉：里面是我非常熟悉的普灵。
狐狸就这么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我，我也仰面瞪着他。
接着，狐狸藏在身后的巨大手掌伸到我鼻子底下。
咦？
一个巨大的红苹果。
送给我的吗？我歪起头。
狐狸点点头。
我双手接过苹果。顿时，暖流如触电般传遍周身。浑身仿佛充满了力量。
怎么回事？
我疑惑着，狐狸冲我做了个“OK”手势，然后鬼鬼祟祟地快速跑开。
我再度低头盯着苹果，才发现红得令人垂涎欲滴的苹果表皮上精巧地刻着一行字。
是……恶魔文？！
我仔细分辨。
只有一段话。
“除了牛奶，木瓜、蛋清炒虾仁、豆浆都对发育期的女孩有好处哟~被女孩子吻额头、和女孩子握手的感觉如何？自由泳学会了吗？打碎了人家的玻璃，一定要赔哟~动不动就出拳的恶魔不是好孩子哟~别人的恋情不要暗自揣测哟~以后都叫你可爱的男孩子哟~”
就是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文字。
姑且不管内容……几乎每句都非要带一个“哟”字结尾到底是什么古怪心态？！
等等，字体下面隐隐在发光？
我用指甲轻轻刮下红色的表皮。下面竟露出金色的光芒。
“你怎么坐在地上？”
“啊……啊……突然累了……”我语无伦次地解释。
小光伸出手。
我想起袋鼠案时，她也是这样关切地看着我，伸出手。
嗯，我唯一的读者大人！这么想着，我紧紧握住她白皙小巧的右手。
……
回到DP公寓，我用小刀轻轻刮掉红苹果的表皮。
原来是——我倒抽一口气。
是金苹果。
结合苹果上的字，想到小茉之前来信的内容，我大致掌握了状况。
哼，什么“前男友是连接现世和失乐园的重要人物”，还真是能扯呐。这封信也会被那家伙看见吧，那个男友是冥界邮差、自己超喜欢截下我和小茉信件的家伙！
没错，即使如小茉所说，那家伙把我的图书全部翻出来并说服筑林市的教堂将这些书作为捐赠品好好放置在告解室后面的密室里，让这些书永远伴着我母亲；即使那家伙在获悉我要去找凶手后匆匆从冥界赶回来，在我快溺死时抓住我冲出水面；即使那家伙知道我使用曼德布罗特吐息后耗尽体力，而以这种别扭方式送来大补的金苹果……即使如此，这种恩情才、才不会感激她呢！
偷看自己弟弟和妹妹的通信这种事我绝不会原谅！
不不，我这里责骂的是那个穿着狐狸装的家伙，小茉不要以为我说的是姐姐大人。
姐姐大人才没有那么卑鄙呢。
不过金苹果我可不能一个人独享，毕竟是很贵重的东西，真不知道姐姐大——啊不——那只狐狸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我就切下一小半食用了。剩下的随信寄给小茉，请小茉务必全部吃完。随信我还是会一如既往附上牛奶的，另外这次我会考虑去买点木瓜和豆浆之类……
现在，我正在DP公寓里写着这封信，一抬头，在夕阳的映照下，写着“哥哥加油”的纸条以及母亲和蔼微笑的照片依旧给我带来最强大的力量。纸条旁边是我的奋斗目录：
1.给妹妹写信，汇报现状。
2.和所有种族的人交朋友。
3.变得比姐姐大人还强大（一百倍及以上）。
每一条目标都没有百分之百实现（尤其是最后一条），看来我还得不断努力。
我拉开抽屉，里面，法希那立方体型的魂魄谐振仪闪烁微光。
总有一天，我要重新站在法希面前，质问她为何那么做。这之前，我想暂时保管她的灵魂，让她看着我和小光并肩作战，让她明白不论是人类、人狼、恶魔还是AI，都能彼此理解，成为挚友。
对于我这种已经能勉强浮在水面上的半血恶魔来说，还有什么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呢！
啊，时间快到了。我马上要过去接受小光的钢琴教学了。哥哥已经能熟练弹奏音阶了哦，诀窍是当中指按下“3”的时候，大拇指要迅速从“1”移到“4”，这是升调；降调则相反。哥哥的目标是能自己弹奏出巴赫那两首长笛奏鸣曲（BWV1013和BWV1034）改编的钢琴曲。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
好想回家看看小茉啊！
或者，小茉就努力努力再努力，过来找我，如何？（笑）
加油——
我最爱的、可爱的恶魔妹妹哟！

              大步迈向未来的哥哥月
                                       难月·星星周·欲日

<全篇完结>



注1：艾宾浩斯遗忘曲线，人体大脑对新事物遗忘的循序渐进的直观描述曲线。
注2：指芥川龙之介的文章《烟草与魔鬼》。
注3：伊塔洛·卡尔维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意大利小说家之一。著作有《寒冬夜行人》，《我们的祖先》（收录《树上的男爵》），《宇宙奇趣全集》（收录《软月亮》），《通向蜘蛛巢的小径》，《阿根廷蚂蚁》，《命运交叉的城堡》，《看不见的城市》，《帕洛马尔》等。
注4：安东尼奥·高迪，西班牙建筑师，塑性建筑流派的代表人物，属于现代主义建筑风格。设计过很多作品，主要有古埃尔公园、巴特罗公寓、圣家族教堂等。
注5：又叫氨基苯二酰一胼反应，法医学上用来鉴别血痕。
注6：由哲学家西尔勒于1980年提出，用于驳斥强人工智能的观点。主要说明某台计算机即使通过了图灵测试，能正确的回答问题，它对问题仍然没有任何理解，因此不具备真正的智能。
注7：出自法兰西通灵诗人阿尔蒂尔·兰波的诗《记忆》。
注8：海莉伊希·特莱姆（Hellig·Traum）这个名字的本意是“光·梦”。所以此处蒙特说“拥有光明梦想的勇士”。

【部分姓名由来，仅供参考】
蒙特·艾利格欧斯（Mond·Eligos）——Mond，德文，月亮。Eligos，英文，恶魔名，七十二柱魔中排名第15位。
海莉伊希·特莱姆（Hellig·Traum）——Hellig，德文，光明。Traum，德文，梦。
贾斯明娜·艾利格欧斯（Jasmina·Eligos）——Jasmina，Jasmine变体。Jasmine，英文，茉莉花。
里贝拉·穆特（Liebera·Mutter）——Liebera，Liebe变体。Liebe，德文，爱。Mutter，德文，母亲。
亚德·芬登（Jade·Finden）——Jade，德文，玉。Finden，德文，动词作名词，寻找。
法希·杜普冈娜（Falsch·Doppelganger）——Falsch，德文，错误、虚假。Doppelganger，德文，双生人。
萨夫特·因波斯（Sanft·Ipos）——Sanft，德文，形容词，软的、温柔的。Ipos，英文，恶魔名，七十二柱魔中排名第22位。
（当然，在故事的世界观中，不存在不同国家语种区别，只提到人类语和恶魔语，例如Mond就是人类语，而Jasmina是恶魔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