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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各位天命人的劝退信

缘起学术圈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论语

我们作为科技工作者,哪怕科研甚至专业训练不及格,都需要学会的保命的技能是编故事:publish or perish (甚至有一个桌游)。学术界对 "创新" 是有包容性的:改变世界的发现总是领先于时代。此话不假,但也成了我们为 "低价值学术" 辩护的挡箭牌:哪怕内心认为这是绝无可能有用的东西,在利益面前,就总是能编出点 novelty,说它未来大约的确可能是有那么点用的。对付大同行,反正只要偷换概念,说得天花乱坠弄不明白就行。虽然很多时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是有时候不得已为之,但久而久之,我们就习惯了缝缝补补、拉帮结派、维持体面的舒服日子。反正我已经实现闭环,管我研究品味有多差,钱和权力到手就行了。

就这样,在 "国家科技要进步" 的大指挥棒下,学术圈经历了 SCI、论文分区分级、人才帽子、破五唯等一系列政策引导,最近的新闻是教育部 2022 年印发的《关于加强高校有组织科研 推动高水平自立自强的若干意见》,明确要求我们 "以国家战略需求为导向"。曾经资源管够、经费管饱的时候,风险投资就风险投资,大家其乐融融。现在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只能整出这么一招,意思是和国家战略需求没关系的,先靠边站,收缩投资的范围。当然了,学校里聪明人可不少,有招就能拆招,比如有话语权的人可以玩 "定义国家需求" 的游戏,或者在囚徒困境中向国家机器靠拢......

这就和各位天命人 (研究生) 扯上关系了。

研究生是什么?

首先,研究生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家庭和教育背景,有自己心里的一杆秤:功利的就想提高学历缓冲就业、带着学生的身份再啃老几年;不那么功利的想学习更多的知识、试一试科研;又或者也许创造奇迹、改变世界的理想还在。导师老板也是独立的个体,也许他只是想在高校过两天不用在办公室坐牢的舒服日子;又也许是要管好实验室,经费不能断不然青椒就饿死了;还可能是对科研还有那么一点执着。

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他们走到了一起。研究生要做什么是有法可依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法》:授予学术型硕士学位需要 "在本学科或者专业领域掌握坚实的基础理论和系统的专门知识、具有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的能力",学术型博士学位需要 "在本学科或者专业领域掌握坚实全面的基础理论和系统深入的专门知识、具有独立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的能力、在学术研究领域做出创新性成果"。看着没毛病,但细思恐极:

  1. 这个目标可松可紧,如果要求严格,那可真不是吃素的。要导师请点小领域的真专家,他们能逮着你的论文里的细节不放,那不真就死路一条?那熬得那么些年不白玩了。从另一个角度,法不责众嘛,导师也许也不想你搞得鱼死网破,不如把神仙送走了得。
  2. 这个目标绝对政治正确,但只和你和你导师想做的事情部分重叠。实际情况是,导师们要拖着 "还没能掌握坚实的基础理论和系统的专门知识" 的半吊子们去抗 "有组织科研" 的 KPI,否则自身难保,毕竟教育部就只管学科评估,校长也有校长的苦衷。抗了 KPI 的人总应该得到他们的 credits 吧?

所以导师成了老板,在 "教书育人"、"完成指标"、"人生目标" 之间艰难权衡:

  • 你的老板可能的确有钱有能力,想做有影响力的大工作,但工程量大、风险大,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只是其中的一个螺丝钉,分到你头上的时间有限;或者是老板就想着做点打包成科研项目的劳动力外包捞钱,想招一个用后就抛的工具;再或者老板根本不想也不管你,毕业是你自己的事。这些多多少少都和你的利益冲突了:你只想飞速达到毕业底线跑路,彻底退出学术圈;也许你真的心怀理想颠覆世界,但你的老板对此毫不在意。
  • 又或者导师给你规划了美好的愿景,但你可能觉得 "我是个菜鸡,这么复杂的工作超出我能力范围了",或者 "这个项目太繁琐实在不想做",又或者是在简单的问题上花了很多时间,又不好意思和老板说。总担心万一说错了话惹了老板,到时候给自己穿小鞋怎么办?
  • 更多的时候是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小两难问题:要不要再补一个实验,要不要重构代码?花时间也许对毕业没啥好处,那到底要不要做?要不要再改一遍已经改到吐的论文?老板给了很多宏观的意见,听着都对,但一个也做不下去,要不要先做点无关紧要的糊弄一下?

于是现在 "研究生生涯" 就成了多方在多种利益面前不得已做出的一个权衡和妥协。聪明的老板们已经把自己打造成了无情的营盘,提供实验的机器、几篇相关工作、一个粗犷的想法,还有一个还算靠谱的师兄,剩下你就跟打工人一样直面天命吧。往好的方面想,你从事了本专业的工作 (给老板搬了砖) 换来了老板的指导和学历学位。无论是做了真研究,还是做了工程写了代码,哪怕就是在论文流水线工厂上写了个 related work,对专业精进总还是有益的。至于和其他方面利益的权衡:(你和老板) 的职业生涯、(你和老板) 个人兴趣、各种需要完成的杂事 (杂事总有人要完成),天命人自有天命。

矛盾和冲突

阶级矛盾,是指不同阶级之间因经济、政治以及其他方面的利益和要求不同而产生的矛盾。阶级矛盾是阶级产生以来出现的一种社会矛盾。各个阶级在一定的生产方式中,由于对生产资料的关系不同,因而有着不同的利益和要求,形成各种阶级矛盾。狭义指剥削阶级和劳动阶级之间因利害冲突而产生的矛盾。------新华字典

学校本质上还是培养人的,我们国家的希望永远是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的。我们当然希望保住底线的同时,能奖励其中最出色的那些。然而,培养人的过程一旦牵扯到学科评估的 KPI,就难免倒果为因,考核什么就做什么来得最方便。嘴上说招生工作优中选优、宁缺毋滥,但你少招一个人,学科评估就难看一点。嘴上说支持 "十年磨一剑",但也万万不会放过你每年的产出------万一你躺平了最后就磨出个绣花针呢?

天命人们要意识到国家和学校在博弈,学校和院系在博弈,院系和教师在博弈,教师和金字塔底层的吗喽们也在博弈。比如经济上行周期时的指挥棒是 SCI 论文,成就了今天的生化环材。我眼睁睁看着化院的精神小伙被导师催残得人样都快没了,博士毕业进了工业界立马满血复活。2010 年 CCF 发布了论文分级列表,计算机系立马行动制定了 "毕业套餐"。2011 年马所长发表了南大软件所第一篇软工 A 类会议论文 (FSE)。我在 PhD 期间发了 ICSE'14, ASE'15 和两篇 FSE'16,那时候 Program Committee 都没啥华人,甚至还有素不相识的 PC 在 pdf 上从头到尾批注论文,我这个产量在同龄人中也算是很可以了。再看看今天,软工四大会都快成 Chinasoft 了,论文迅速贬值 (没有像样的论文基本就直接出局了),你还得去卷别的东西:系统工程实现、影响力、研究工作的企业转化,最终变成人才头衔......指挥棒的初衷都是好的,但是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至于怎么包装自己的成果,那就是八仙过海、见仁见智了。

所以本质的矛盾是,大部分天命人希望的是获得指导、提升自己、求得职位。但无论是哪种导师,想做大工作的、想做项目的、想躺平的,都很有可能和你的利益发生冲突。你最想要一秒立即毕业,不想浪费时间做没用的项目,但先富起来的人拉高了标准,老板还想叫你出活。吗喽们刚刚经历了 "上课耽误学习" 的本科四年,就被赶鸭子上架,只顾着焦虑地刷 GPA 和各种履历想让自己在竞争中能取得一些优势,结果反而导致了基础不牢,写代码都还是个半吊子,于是产生出许多因果的报应,看看这个有趣的知乎问题吧。

怀疑人生

知乎问题 "博士是怎么废掉的" 下有一个很有趣的回答:

高效率组: 流水线 + 只抓问题关键 + 追热点,出成果快,正反馈多。由于科研压力大,是非很少。在这种组里只要能跟对高年级的就能顺利毕业。低效率组: 没有任何操作规程,每个人上手都得自己淌着石头过河,喜欢讨论问题,一个芝麻绿豆都能讨论几个月没有定论,一篇文章改到每句话都是导师写的,出成果非常慢,在无休止的重新分析和一遍一遍修改文章的过程中磨灭了对科研的热情。由于效率低,大家磨洋工,是非很多。在这种组里很容易废掉。

"高效率组" 是评价体系逼出来的。我甚至可以理解,如果指挥棒不这么逼,高校可能垮塌得更厉害。理想情况下,我们是在培养人的同时顺便为国家解决问题,但 "解决问题" 的门槛可不低:要写很多材料去申请 "国家需求",然后去写更多的材料去证明我们解决了 "国家需求",而在天命人这头,"毕业条件" 一直悬在头顶,恨不得入学第一天就发个论文赶紧满足。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位成功的 PhD 在读博期间的心态变化:当时我们在来回的拉扯中有了个非常 promising 的 idea,听起来就可以从投资人那忽悠到钱的那种,但做起来也相当麻烦。于是他就说:"我知道老板是想要做有影响力的工作,但我就是想毕业嘛。" 当然 idea 也没放过,做的简化版顺利一次就中了 ICSE。当然后话是这位同学的研究品味也一直在提高,没有忘记科研的初心,方得始终。

思来想去,我觉得自己的执念在于就是想做一个纯粹的人,还觉得 PhD 是来真的,得把每个同学都当成是潜在的 independent researcher 和我的合作者,不为功利读研,什么东西难搞就搞什么;甚至还有一些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做的工作真的有人愿意买账,倒不用有一个小目标的潜力,但总觉得必须做出 "给真专家一点 surprise" 的工作。结果是并不是所有同学都合拍,而且每个同学都有不同的 topic,高年级的同学刚刚有所小成,就毕业走人了,新同学都得自己从零开始。

所以作为一个中年科研底层人,我经常怀疑人生:在这样的冲突之中,我到底要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一方面,我试图努力做一个 "好" 人,但做 faculty 这些年最显著的感觉还是:"有想法,但都没能实现"。每件事好像都做了个七八十分,但又好像东拼西凑焦头烂额,什么也没做。偶尔会想起我的第一个博士生,经常和我一起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讨论问题,过得更像是师兄弟,他也五年顺利毕业,去了工业界成了天命打工人。虽然一直觉得自己不坑,但就再没能找回这种感觉了。

直面天命

所以啊,我有时候就想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天命人,我们能提供一个相对宽松不压榨的环境、提供自己对问题的见解,也算认识一些人,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还可以再找人问,就把一段宽松自由的求学经历当成是一个 startup,能自己驱动自己,遇到问题自己搞定,在我还能帮点忙的小领域里做点什么毁天灭地的东西。

我知道这么写很容易让我招不到学生,但其实我觉得 "创业" 并不是一件那么难的事情,只要你是真心喜欢折腾计算机做各种好玩的事情,而不是总问换什么好处就行:如果你能意识到学校里教的那些是不够的,并且能自己自发地补上短板,那就足够了。但这句话之钝重,恐怕已经把金字塔底都凿穿了吧。

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因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