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在自家的玄关,以不怀好意的目光与人对视着。
对方是同龄女生,我和她的关系既不在其上也不在其下——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事实上不得不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曾「在其上」过。
「…………你要去哪里呢,水斗同学。」
「…………我还想问你要去哪里呢,结女同学。」
女人说完,我说完,然后陷入沉默。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事实上,即使我不问她,我也知道这个女人的目的地。那是坐落于站前商场里的大型书店。今天是一部主打推理小说的杂志的发售日。我需要那本杂志的新刊,而这个女人也与我有着相同的目的。
所以,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变成从玄关走出,并肩走在去书店的路上,到书店后奔向同一个专区,最后脚前脚后地在柜台排队结算的结果。
这简直就像是拥有读同样的书的兴趣的情侣一样不是吗。
唯有被人如此误会,是我们双方都想极力避开的。
到头来,我们正处于胶着状态之中。我们必须错开出门的时机,但到底是谁先出门——为了决定这一点,我们正互相牵制、互相交涉着。
你说我们只要好好谈一谈就可以解决了?才不要呢。我根本没有可以通过和这个女人的谈判解决的问题。
「——诶——?结女和水斗君在那里做什么呢?」
身穿套装的由仁阿姨从客厅现身了。
由仁阿姨是一周前成为了我母亲的人。
也就是,我父亲的再婚对象——也是我眼前这个女人的,亲生母亲。
「你们两个,不是要出门吗?」
「正准备出门呢。」
我本想接上一句「那么」,以疑问句打头顺理成章地发起先手攻势,但由仁阿姨抢在我之前说话了。
「啊,难道是要去乌丸街的书店?我听说水斗君也特别喜欢书~!那么,你和结女的目的地是相同的吧?这孩子,出门的时候只会去图书馆和书店呢。」
「……这个」
「等等,妈妈……!」
「啊!莫非是正准备两个人一起去?我好高兴呢,水斗君!你和结女处得相当不错呢。接下来结女的事也请多关照咯。这孩子有些认生的。」
「……好,好的……」
被这么说了,我也只能满口答应下来。
从身旁感受到了仿佛要将我射杀一般的视线。
「就这样吧。我还要去工作呢。你们两个,快去快回喔!姐弟俩和要和睦睦的哦!」
【注:日语「きょうだい」在性质上类似英语的「cousins」,并不特指兄妹或者姐弟甚至兄弟或姐妹,根据下文暂且翻译为姐弟。】
留下这番话,由仁阿姨消失在了玄关门后的另一侧。
在此之后,只剩下我和她——剩下我们兄妹两人。
【注:见前注。根据上下文,准确起见这里翻译成兄妹。】
是的,我们是兄妹。
不过,是义理上的。
同为再婚的双亲的拖油瓶——
「……你怎么就答应了啊。」
「……那种氛围下,我还能怎么办啊。」
「为什么我还要被你请多关照啊?」
「关我什么事。我也一点也不想关照你啊。」
「我就是讨厌你这种被动的态度啊,你个死宅。」
「我就是讨厌你这种自顾自的姿态的啊,你个死推理狂。」
但是,我们的双亲并不知情。
唯有我和她两个人,知道我们真正的关系。
我伊理户水斗——
和她伊理户结女——
——直到两个星期之前为止,都还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
虽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简直年少无知到了极点,但我从初二到初三为止的这段时间内,确实曾经有过一种名叫女朋友的东西。
能称得上是我和她的初次相会的场景,是在刚刚进入暑假后不久,七月末的午后图书馆——那时,她站在脚凳上伸直了胳膊,想要够到书架最上方的一本书。
这桥段实在是太过于老套,以至于我说到这里你们大概已经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吧——我代替她拿到了那一本书,交给了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很想告诉以前的我——别管那样的女人。
但根本不可能预知未来的我,看了一眼拿到的书的封面,愚蠢地搭起了话来。
——推理小说,你也喜欢吗?
我并不是什么推理迷,是个众所周知的滥读派——无论是纯文学,恋爱小说,还是轻小说,只要是小说我都会去读——因此,我当然知道我当时取到的那本古典推理小说的标题。
只不过虽然知道,但并不是我热衷的类型就是了。
但无论如何,所谓读书人的天性,让我在看到别人的手上拿着自己曾经读过的书时,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那是一种类似于牛看到红色物体时就会感到兴奋的特性一般的,无法克制的习性。大概这就是神明布下的陷阱罢。
神明布下的陷阱。
也就是命运。
完成了命运的相会的我们,就仿佛被命运所指引着一般意气相投,在空无一人的暑假图书馆中一次又一次地萍水相逢。然后在暑期结束的八月末,我收到了她的告白。
就这样,我,生平第一次,交到了名为女朋友的东西。
她的名字叫,绫井结女。
那时候的她,是叫这个名字。
那么。……可想而知,这是崩坏的序章。
话说回来,初中生的爱之告白最终不成为通向崩坏的序章的概率,大概连百分之五都没有吧——从现实的角度上看,从现实意义上来考虑的话,初中生情侣最终白头偕老什么的,这种事情绝不多见。
纵然如此,当时的我们,却认为我们之间存在着这种可能。
由于双方在学校都属于不怎么起眼的类型,我和绫井一直默默地经营者彼此的交往关系。我们或是在图书室的角落,或是在休息日的图书馆,又或是在兼做咖啡厅的书店之类的地方,谈论着各自的兴趣。
当然,恋人会做的事也曾做过。
我们约过会,牵过手,笨拙地接过吻——像这样,一件件并不值一提的,倒不如说是值得唾弃的,与随处可见的情侣事件,我们都缓缓地,却又按部就班地做过。
第一次接吻,是在夕阳映照下的上学路的分叉口。与其说是碰到了倒不如说是掠过了的接吻过后,绫井那微微红着面颊微笑着的脸,至今还像照片一般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对于那张照片,我只有一句话可说。
去死吧。
那个女人,还有那时候的我。
……总而言之,虽然我们的关系的进展在那时算得上是一帆风顺,但升入初三的那段日子,成了我们之间的感情的分水岭。
其契机,是绫井的认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
大概是在和我持续交往的过程中,沟通能力得到了改善吧——她在新班级中,交到了好几个朋友。比起体育课上连个一起活动的伙伴都找不到的初二时光,算得上是相当显眼的进步了。
她自己也为此感到十分高兴,而我也好好地为她献上了口头上的祝福。
是的,口头上。
那么至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话说来就要变成我的忏悔了。我在为她的成长送上祝福的同时,心中却也无意识地泛起了丑陋的占有欲。
绫井的可爱,她的微笑,她的爽朗,原本都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这样。
这就很糟糕了。
我在不知不觉间,将我的心情展露在了言语之中。绫井为此感到困惑,感到不解,却也依然努力地讨我开心。但这又进一步触及了我的神经。
是的,我知道的——虽说绫井的成长算是个间接的原因,但直接原因只不过是我那无聊的占有欲罢了。她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最先做了错事的是我。我承认。
但是
但是啊。
请容我为自己辩护一下。当时那愚蠢的我也一度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因此对她郑重地低头认错过。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自顾自地产生了嫉妒之心,莫名其妙地迁怒于你,我会为此道歉的,所以还请你不要介意——
然后,这个女人。
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看不惯我和其他人玩得开,自己却和其他女孩子关系那么好?
蛤啊?
又有谁能指责我做出了这样的答复呢。
据她所说,我在我们两人见过面的图书室里和其他女孩子出轨——完全没头绪。或许是和图书委员之类的人谈过话被她误会了,但她偏偏就一口咬定出轨啦出轨啦那绝对是出轨啦的,根本不听我的解释。
到头来,只有我白白认了错。
为啥啊。
我乱发脾气的事确实是我不对。所以我低头了,认错了。至于原不原谅我取决于她。这点我是明白的。
但是,我又为什么非得因为一个根本莫名其妙的误会和武断的定论而被破口大骂呢?
不不不,因为一时冲动而言语不当这种事也是会发生的。也正是因为这种事曾发生在我的头上,所以我才道了歉。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次也应该像我做过的那样,由那边来道歉才对吧?不可理喻地让我不断认错,自己却连对不起的对字都不说出口,不带这样的吧?太奇怪了吧?
——抱着这样的心情,我们只在表面上和好,并将相互间的关系又持续了几个月。
但是——齿轮之间的咬合一旦出了差错,就绝没有重新修复的可能。
以前觉得她有魅力的地方,从那以后看来就只觉得烦人。我们开始了相互讽刺的拌嘴,不知何时连通过手机进行联络都成了煎熬。即使如此,却又总无法原谅对方不回复自己,这又更进一步地加深了我们之间的鸿沟。
我们的关系维持到了初中毕业,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双方都过于怯懦罢了。
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双方都没有勇气罢了。
不过是因为,我们都留恋着过去的幸福回忆罢了。
但即使如此,当双方在情人节时连一封短信都没有发过的时间点上,我们确信了。
我们已经,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因此,借着毕业的机会,我开口了。
——分手吧。
——嗯。
分得是那么的干脆,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而她,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露出了一副早等你这句话了的表情。我的表情大概也和她是一模一样的。
明明是那么喜欢过的女孩……明明是那么珍视过的女孩。
现在看来,却已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的存在。
……真是的,恋爱这种东西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至此,我也终于从那份糊涂中脱出了身来——
我抱着仿佛丢下了累赘一般的心情,愉快地迎来了毕业。
然后,在那天晚上。
父亲开口了。
——水斗。你爸爸我呢,打算再婚。
哎呀。
人类这种生物,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也依然难免这一时的糊涂呢。对这个将我一手带大的父亲感到悲哀的我,却也没有反对这桩婚事的打算。再婚,这很好啊。随便你咯?毕竟我也终于义务教育毕业了。
我当时的心情极佳,因此也以十分宽容的心境将父亲接下来所说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对方那边也有一个女孩子……没关系吗?
喂喂到了这个年纪却要多出一个义妹来了么。简直就像是轻小说一样嘛。HAHAHA!
我的情绪反倒高涨了起来。大概是已经失去了冷静。
正因如此,在第二天被带着和我的继母和我的义妹见面时,我的心情就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
——………………………………
——………………………………
站在那里的是,绫井结女。
不。
那时候的她,已经变成了伊理户结女。
我们目瞪口呆地对视许久,心里一定吼出了同样的话吧。
——你个混账神明!!!
就这样,我的前女友成了我的义妹。
◆
「……我吃饱了。」
绫井——不对,结女冷冷地说完,将晚饭的餐具叠起来,抱起后朝着厨房走去。
……可恶。时机太糟糕了。我也正好刚刚吃完,就这么干坐在餐桌旁也太奇怪了。
「我吃饱了。」
我也叠起餐具,朝着厨房走去——在那里的是正在洗自己的碗的结女。
那被留长到了烦人的地步的头发,呈现出清纯系的漆黑之色。她的身材苗条得给人一种不健康的感觉,比起在厨房里洗碗,站在井里数盘子的工作要适合她得多。
结女长长的睫毛趴在眼前动也没动,只是将眼线对准了我。她一言不发,唯有碗盘碰撞的声音在厨房里回响着。
我也和她没什么话可说的,只是沉默着站到了她的旁边,开始洗碗。
如果可以的话,和这个女人并肩站在厨房里洗碗的场景也是能避则避的,但刻意地避开也不是办法。那是因为——
「哎呀啊,一开始还担心这个年纪的男孩和女孩一下子同居在同一屋檐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没想到相处得还不错呢,真是太好了。」
「真是呢。今天水斗君和结女一起去了书店哦?果然有一样的兴趣就很容易打好关系的嘛!」
「这样我也安心了,这可曾是最让我们感到不安的问题啊。」
我的父亲和结女的母亲在餐桌边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刚刚再婚的两个人,今天看起来是那么幸福——和孩子们完全相反。
「……你知道的吧?」
「……什么?」
仿佛刻意混在了轻微的流水声中一般,旁边的结女轻声地跟我搭起了话。
「我们不可以让那两个人后悔。」
「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我会带进棺材的。」
「那就好。」
「每次都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啊。」
「如果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话,那百分百都是你的错。」
「哈啊?」
「什么啊。」
「喂——,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
客厅里传来了父亲问话的声音,我们连忙收起了各自的危险表情。
「没什么,一些关于今天买到的书的事,谈了一些。」
「嗯,是的,就是这样。我们在谈关于书的话题。」
「——疼」
结女在以开朗的声音回应父亲的同时,从看不到的地方送来了一记下踢。
「(「一些」没必要说两次吧。你现代语成绩没问题么?)」
「(真不巧,我的现代语全国模拟排名在两位数以内。你应该知道的才对吧。)」
「(……那时候感叹了一句「好厉害——」赏了你面子的我真是让人火大。)」
「(当时就这么接受了你的赞扬的我也一样让人火大呢。)」
在表面上演出构筑着良好关系的义理兄妹的戏码。
我们不愿让父亲和由仁小姐为知道了我们的关系而对他们的再婚感到后悔。
这就是,我和结女之间,达成的唯一共识。
反过来说,我们除此以外就没有达成过任何共识就是了。
回到自己的房屋,读着今天买来的书时,房门口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老爸?什么事?」
没有回应。虽说很不甘心就此中断读书,但我也不想由于我草率的应对伤害到他们的新婚生活——我把书签夹在书里,起身将门打开。
走廊上站着的,是我在这个世上感到最忌讳的女人。
也就是伊理户结女。
「……什么事」
带着一句骤然下降了大概有一百度的「什么事」,我走出门迎接她。
结女用「哼」地嗤笑了一声,无声地宣告着「这种程度的冷淡根本算不上什么」。
要是将我现在的心境用一层又一层的糖衣郑重又精心地包装过后表现成文字的话——我好想一拳把她揍飞……
「有话想对你说。现在有空么?」
「怎么可能有空,你应该知道我今天买了什么吧?」
「知道。所以我才来的。我刚刚读完。」
「嘁。」
看来她是来妨碍我读书的。
从我们还在交往那时候就是这样,她读书的速度总是比我快一点点。所以在同一时间点上买书,并在同一时间点上开始读的话,这个女人总会在我大概读到全书最高潮的时候率先读完。
超阴暗。
我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地方啊。
分手真是太好了。
「……什么事,有话快说。」
「先让我进去。不想让妈妈他们听到。」
「嘁。」
「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用我正好能听到的音量咂舌?」
「好啊,只要你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嘁。」
我在认真确认过走廊上确实没有父亲和由仁阿姨的身影后,将结女接到了房间里。
结女注意着脚边,小心地走到房间深处。
「这到处都是书的房间真是有够脏的。光是待在这里感觉都要被污染了。」
「以前老爸出差时来到这里的你可是两眼放光地说着「好厉害,就像书库一样」来着。」
「真是人生无常呢。现在看来,光是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全集被整齐地罗列在这间房里,都能感受到无尽的烦躁。」
「那就这么去死吧。我会帮你把尸体投到莱辛巴赫瀑布的湖底的。」
【注:莱辛巴赫瀑布,原作小说里莫里亚蒂教授与福尔摩斯同归于尽的地方。】
我叹着气,坐在了被书本占了一半的床上。
「那么,有什么要说的?」
「差不多到了极限了。」
结女就这么站在房间里,冷冷地说着。
「我已经忍不下去了——我究竟要被你随随便便地直呼『结女同学』到什么时候才行啊?」
我皱起了眉头。面对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必要藏起自己的不愉快。
「我不也被这么称呼了么,『水斗同学』什么的。」
「我自己这么叫人还可以接受,但就是受不了被你这么称呼。明明我们还在交——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我都没让你这么叫过我的。」
连「还在交往的时候」这种话都不愿说出口啊。这样啊这样啊。
「现在已经同姓了也没办法啊。不然还能怎么叫啊。」
「这不是有吗,合适的叫法。」
「怎样的?」
「『姐姐』。」
……哈?
「我们可是姐弟,你叫我一声『姐姐』才是礼仪吧?」
「不不不,你等等你等等你等等。」
我不禁双手抱紧了头。
「你?姐姐?我的?……少犯蠢了,反过来还差不多。」
「哈?」
「『哥哥』。我,你哥。毫无疑问你是我的妹妹啊。」
在胡说八道什么呢这家伙。
「……哎呀哎呀。看来我这个义弟的脑细胞,是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进入休眠了啊。」
「要不要我帮忙让你也休眠休眠啊,再也起不来的那种。」
「就让全国数学考试排在两位数以内的我来给你说清楚的。你给我听好了。」
这个女人,比起现代文竟然更擅长数学,简直不像是一个读书人。不可原谅。
结女装模作样地摆出了一副教师的架子,竖起了食指。
「更早降生在世上的人会被认定为姐姐或者哥哥,这是前提其一。然后,我比你更早出生,这是前提其二。因此,我是你的姐姐,这就是结论。懂了吧?」
虽说结女得意洋洋地陈述的根本就不是数学而是论理学,但比起这一点,她的论证存在着更加无法让我置若罔闻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的生日应该是完全相同的来着。」
是的,这也是神明设置的陷阱。
我和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正因如此,我还留存着虽不是因为意气相投,却也姑且说着「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庆祝生日了呢」的恐怖话语,并染指了互相交换礼物的邪恶仪式的记忆。这破记忆早被我丢进了垃圾桶里就是了。
「所以说,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姐姐啊哥哥啊之类的问题吧。」
「刚才好像还高声宣言过我是你妹妹来着?」
那是因为义妹总是比起义姐更能让我接受而已。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
「无论如何,我刚才所说的前提并没有动摇。因为我们之间完全一致的就只有出生日期——而不是出生时间。」
「出生时间?」
「我调查过。」
就像刑警一样的语气将这话说出口后,结女拿出了她的手机,将屏幕摆在了我面前。
「你看。」
映在手机画面里的,是一张婴儿的相片。由于这张相片拍的是相册的相片,因此能在下面看到一串文字。
「你的出生时间是上午11点34分。」
滑动屏幕后,出现的是一张同样地映着一个婴儿的相片。结女的手指指向了照片里的时钟。
「然后,根据这张照片,我至少在上午11点4分时就已经在这个世上了。所以我至少也比你大三十分钟。明白了?」
这家伙,真的假的啊。
就为了这事,还专门搜出了我家的相册,调查了劳什子的出生时间么。
「好恶心啊——」
陈述完我真实的想法后,结女的脸猛然变红。
「为……为什么啊!?完美的推理需要完美的证据不是吗!?」
「出现了啊本格推理狂。如此追求解谜要素的话,能不能给我老老实实地玩解谜游戏去?」
「啊!你宣战了!宣战了吧!就在刚才,向整个本格推理界宣战了吧!来啊谁怕谁啊!?」
「算了,硬要我照着你这个明明叫嚣着公平不公平却从不在解决篇开始前推理的家伙的过家家游戏的思路来说的话,很遗憾我不得不指出你的论证里有一个缺陷。」
「漏洞什么漏洞啊!你说的是你自己的眼眶子吧你个有眼无珠的家伙!!」
面对眼前这个被戳到痛处进入暴怒模式(还是会无视所有读者发来的挑战书的类型)的推理狂,我提出了反驳。
「『更早降生在世上的人会被认定为姐姐或者哥哥』——虽说你将这句话当成了前提,但在古代日本,双胞胎中先出生的那个会被认作弟弟或妹妹。」
「诶?为什么啊?」
结女露出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微微地歪了歪头。
「有人说因为先出生的婴儿是作为哥哥或者姐姐的开路人,也有人说是因为后出生的婴儿在子宫中处于偏上的位置,各种说法相当多,但总之,如果把我们这一对同一天出生的义理兄弟姐妹当作是双胞胎的话,先出生的你就是我的妹妹。好了,有什么要反驳的?」
「我……我们,又不是什么双胞胎……」
「真要这么说的话,我们根本连兄弟姐妹都不是,不过是双亲的拖油瓶罢了。」
「呜……呜呜呜~……」
结女有些懊恼地不知念叨着什么,狠狠地瞪着我。哈哈哈。你就老老实实臣服在我的脚下吧。
「……不,你等等?」
「不等。给我出去。」
「刚才那双胞胎怎样怎样的话题,那只是古代的规矩吧?现在不就是普普通通地把先出生的当作是哥哥姐姐……」
「……嘁。老老实实地上当受骗不好么。」
「啊!?你、你忽悠我!?」
「总之,我是哥哥。好了,QED。散了散了。」
【注:QED 证明结束 原委日本漫画《神通小侦探》的标题 (QED 证明终了)】
「我是姐姐才对啊!当你的妹妹得有多渗人啊!」
我们四目相对地盯着对方,说是眼中迸出火花,已经算是足够温柔的说法了。在我看来,两人的视线正处于山田风太郎作品一般的交锋之中,刀光剑影,血沫飞溅。
眼见着结女眼中的危险之色更甚一层,已犹如天草四郎之流魔界转生一般的样子,我叹了口气,放下了对峙的架势。
「……在这样盯下去就没完没了了。这种时候,凭借着某种游戏来分出胜负,才是理性思考的人类该做的吧。」
「这话说得虽然有点让人火大,但确实是这个道理。」
「怎么办?是猜拳还是抽签还是掷硬币?」
「你等等。」
「不等。给我出去。」
「你不要自动做出这样的回答好吗!」
喔嚯。忘了撤销自动回复了。
结女将手放到嘴边,嘟囔着「是呢……」做出一副能干的样子。
「……那,这样如何?」
「虽说打心底里很想全盘否定掉,但万幸我是个具备着理性的人类。就让我听听吧。」
「火大……。我们从今往后,不得不藏起真正的关系,作为一对关系马马虎虎的义理姐弟过日子。对吧?」
「很遗憾,是的。」
「虽说现在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今后可能会有某一方露出破绽也说不定——也就是,可能会作出不符合义理姐弟这一设定的言行举止。对吧?要是干出这种事来就算输怎么样?」
「嗯……。你确定?」
「怎么?」
「根据这个规则,毫无疑问会是我的胜利哦。」
「你这是在拿我当傻瓜吧!」
这是参照了事实的基础上所得出的合理推论。
「……嘛,就这样没问题。能给人适当的紧张感,大概也能对我们接下来的伪装有所助力吧。……顺带一提,这条规则即使在老爸和由仁阿姨不在的地方也同样适用吗?」
「当然。就连现在这个场合下也一样适用喔。」
「原来如此。『做出不符合义理兄妹这一层身份的言行的一方成为弟弟或是妹妹』么。」
「一次败北只能让对方当一次的弟弟妹妹哦。具体怎么做到时候再决定。」
「毕竟一击即死的话就没什么意义了呢。OK。就这样。」
「那,就从现在这个瞬间——开始!」
啪的一声,结女猛地拍了拍手——就在这之后。
结女迅速移动到了我的书架前,理所当然般地一一确认起了书架的内容。
「等……你自顾自地在那做什么!?」
「诶——?这很正常吧——?毕竟是姐弟呢——」
看着这个女人满脸堆笑的表情,我才后知后觉地领悟了这一规则真正的意义。
只要是对兄妹来说算得上是正常的行为,即使明显是在找茬也不能毫无理由地表示反感。因为会被归类为「不符合义理兄妹身份的言行」。
也就是说……这一条规则,是找茬行为的免死金牌!
这、这个女人……!她是为了这个才提出了那样的规则的吗!真是性格腐烂到极点了!要是这世上还存在能迷上这种性情糟糕的女人的话,那他一定也是同等的生性扭曲之人,绝不会错的!
……不妙啊。
我看着一边从书架中随手取出书籍,一边时不时地发出「哼~」「嘿~」「呜哇」之类的叫声的那个女人,我打心底里涌出了危机感。
虽说被人随意查看书架就仿佛被人窥视着内心深处一样,让我感到有些坐立不安,但万幸的是书架上并没有什么不能被人看到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有些工口的轻小说罢了。
但问题是……在那旁边的,我用来学习之类的课桌抽屉。
在那个我的房间里唯一称得上是潘多拉魔盒的抽屉里面,藏着我在初中时期写的小说,和头脑一时发热下在药店里买的东西——还有,我们还在交往的那段时间里,从那个女人那里收到的礼物!
一想到如果这些被她看到的话——
『呜哇,你居然还留着这种东西?难道说,你还对我心存留恋什么的?诶——?真心别这样啊——!好恶心——!』
——决不能让她看到那些东西。
照这样下去,结女的兴趣转移到我的课桌那边只是时间问题。我必须在此之前吸引住她的注意力。而且,还得以一种作为义理的兄妹不会让人感到违和的方式!
我动员了所有能够动员的脑细胞以寻找突破口。如此动脑筋地思考问题,大概是高中入学考试以来头一遭了。
最终,我可算是没有白白思考——苦思冥想下,我终于想出了,这『兄妹规则』的,另一种用法。
「——……饶了我吧。」
听到我从口中挤出的弱气声音,结女黑发一晃,回头看向了我这边。
我从床上站起身,走向结女所在的方向。结女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困惑之色,抬头看向我的脸。
「我已经,不想再跟你相互仇视下去了……」
「诶……」
结女略微瞪大了双眼。瞳孔中映着我奇妙的表情。
「要是气不过的话我道歉的。我会从你眼前消失的。所以啊……这种相互仇视的日子,咱们别再继续下去了好吗。」
我双手搭上结女的肩头,最大限度地努出认真的声音对她说道。
结女的视线游移不定过后,又一次瞥向了我的双眼。
她瞪大了的瞳孔产生了些微的动摇。她呆呆地看着我的脸,脸上的疑云缓缓散去。
最终,她的视线聚焦到了一脸认真的我的表情上——
「…………伊理户、同学…………」
「好,出局——」
「诶?」
我对凝固着表情嘴唇一张一合的结女露出了微笑。
「兄妹可不会以姓相称的。」
结女那张目瞪口呆的脸,渐渐地,就像浸了茶包的开水一样,被慢慢染得通红。
这个女人大概也终于意识到了吧——故意让对方回想起过去的关系,才是这场游戏的必胜法。
「笨……这、这样的……你不也出局了吗!?」
「哪里出局了?不想互相仇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毕竟是兄妹嘛。」
「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十分满足地看着脸红到了耳根子一脸悔恨地抱着头的『义妹』。
「那么……按照约定,就让你成为我的义妹咯?」
「你……你想干什么……!?」
「别双手抱胸退得这么快。你把义妹当成是什么了啊。」
虽说我确实想着要随心所欲地羞辱这个女人,但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心中还是有数的啊。让她化身猫耳义妹女仆这种事,还是留到下次再做好了。
「毕竟是第一次,还是简单点吧。改变你对我的称呼方式就好。」
「要……要改成什么……?」
「随你喜欢。」
让我看看你心目中的义妹吧。嘎哈哈哈!愉快愉快!(张大嘴巴倒入红酒)
结女脸上写满了不服,「呜呜~……」地呻吟着,漫无目的地游移着眼神,将握紧的拳头在胸前抱住——探出被羞耻染红的脸,抬头看向我。
颤抖着的细弱声线,回响在我的耳边。
「哥……哥、哥……」
「……………………」
我别过了脸。
「啊,出局了!你这反应出局了吧!普通的姐弟根本不可能光是因为被叫了一声哥哥就害羞的!」
「……才没害羞。」
「你这分明就是害羞了!你当我看这张脸看了多久啊你!?」
「您说的我有些不太明白啊。是不是认错了人呢。我和您应该只是数日前刚刚认识的才对。」
「太卑鄙了!卑鄙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我愣是没有将自己的脸转过去面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躲着脚的结女。虽说我绝没有面部发热,也绝没有心跳加速,更没有想要让她再叫一次什么的,但即使如此我也依然觉得有些无颜面对她。
结女的抱怨一浪高过一浪,但这下可有些闹过头了。
「结女——?好像有点吵啊——?」
楼下传来由仁阿姨的声音。这对我来说可是救命的天籁。我强忍着笑容,摆出了胜利者的态势。
「Time up——」
「咕、呜呜呜呜……!!」
「嘛要是吸取了教训的话,下次可要乖乖的不要来找我茬了哦。虽然这话说来可能会惹一个天天读解谜小说的家伙误解,不过我和你的这里可是天差地别的。」
是这里啊这里。我用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说。
也不知到底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悔恨,结女的脸越变越红,到头来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唯有一丝泪花渗出了眼眶。
「…………以前,明明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坏心眼的话来的……!!」
……别哭啊,卑鄙的家伙。
我有些尴尬地摆弄起刘海。
……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对我们这样的人种来说,对读书倾向的中伤是再严重不过的人格攻击了。这像是把犯罪者的书架翻个底朝天后添油加醋胡言乱语的记者一般的行径……嗯,确实有些过分了啊……。
我叹了口气,勉勉强强地深处右手——砰砰,像是面对一个小孩子一样,轻轻摸了摸结女的头。
「是是。是我不好对不起。姐——呃,姐姐。」
好怀念呢。以前也是像这样,一旦有了什么状况,就会如此凝视着她害臊的面庞来着——
但是,现在的结女,并没有露出什么害臊的表情。
反倒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不断颤抖着身躯——
「………………我」
「我?」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出这种事来的地方啊!!你这混蛋哥哥!!」
撂下一句崭新的台词后,结女就这么大叫着,被地上的书垒起的塔磕着绊着,飞也似的冲出了房间。
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被一个人丢在房里。
……那样的反应,即使是还在交往的那会儿也没有见到过。
「……真是的……」
——我也一样啊。
你这种——明明很弱气却又不服输,明明看起来很成熟却又有些孩子气,……在我已经忘怀的现在,又让我见识到我未曾见过的表情——
——我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地方啊。
◆
到头来。
「……早上好,水斗同学。」
「……早上好,结女同学。」
各自的称呼都没有改变。
说到底,根据我们的约定,因为触犯规则而成为弟弟或妹妹原本就只限一次而已。若不是这样的话,就会演变成互相称呼对方「姐姐」「哥哥」的谜之关系。
如果说有什么发生了改变的话——
「水斗同学,能帮我拿一下酱油吗?」
「啊,好的,结女同学。」
在递过酱油的同时,我们的视线有了一瞬间的交错。
——我唯独不会成为你的妹妹的,绝对不会。
——真是凑巧。我也绝不想成为你的弟弟呢。
我们无言地,表明了各自的意志。
我和这个女人是合不来的。中学那会儿的交往,不过是因为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冲昏了我们的头脑罢了。昨天的事件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让我进一步意识到了这一点吧。
我们围在同一张早餐桌边,我们两个在桌子底下互踹个不停,而一旁的父亲和由仁阿姨,却是毫无察觉地谈笑风生着。
唯独我们两个,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这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家人,是比任何世人都要忌讳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即使如此。
「结女同学,把酱油还给我吧。」
「好的,水斗同学。」
就连交往期间,都自始至终只称呼过对方的姓的我们,竟会在分手之后开始以名相称——
神明这个家伙,还真是擅长讽刺呢。我如是想道。